牺牲(第2/11页)

他似乎没心听我们俩说什么,同时他又舍不得走开;非常地无聊,因为无聊所以特别注意他自己。他让我想到:这个人的穿洋服与生活着都是一种责任。

我不记得我们是正说什么呢,他忽然转过脸来,低洼的眼睛闭上了一小会儿,仿佛向心里找点什么。及至眼又睁开,他的嘴刚要笑就又改变了计划,改为微声叹了口气,大概是表示他并没在心中找到什么。他的心里也许完全是空的。“怎样,博士?”老梅的口气带出来他确是对博士有点不敬重。

博士似乎没感觉到这个。利用叹气的方便,他吹了一口:“噗!”仿佛天气很热似的。“牺牲太大了!”他说,把身子放在把椅子上,脚伸出很远去。

“哈佛的博士,受这个洋罪,哎?”老梅一定是拿博士开心呢。

“真哪!”博士的语声差不多是颤着:“真哪!一个人不该受这个罪!没有女朋友,没有电影看,”他停了会儿,好象再也想不起他还需要什么——使我当时很纳闷,于是总而言之来了一句:“什么也没有!”幸而他的眼是那样洼,不然一定早已落下泪来;他千真万确地是很难过。

“要是在美国?”老梅又帮了一句腔。

“真哪!哪怕是在上海呢:电影是好的,女朋友是多的,”他又止住了。

除了女人和电影,大概他心里没什么了。我想。我试了他一句:“毛博士,北方的大戏好啊,倒可以看看。”他楞了半天才回答出来:“听外国朋友说,中国戏野蛮!”

我们都没了话。我有点坐不住了。待了半天,我建议去洗澡;城里新开了一家澡堂,据说设备得很不错。我本是约老梅去,但不能不招呼毛博士一声,他既是在这儿,况且又那么寂寞。

博士摇了摇头:“危险哪!”

我又胡涂了;一向在外边洗澡,还没淹死我一回呢。

“女人按摩!澡盆里多么脏!”他似乎很害怕。明白了:他心中除了美国,只有上海。

“此地与上海不同,”我给他解释了这么些。

“可是中国还有哪里比上海更文明?”他这回居然笑了,笑得很不顺眼——嘴差点碰到脑门,鼻子完全陷进去。

“可是上海又比不了美国?”老梅是有点故意开玩笑。“真哪!”博士又郑重起来:“美国家家有澡盆,美国的旅馆间间房子有澡盆!要洗,哗——一放水:凉的热的,随意对;要换一盆,哗——把陈水放了,从新换一盆,哗——”他一气说完,每个“哗”字都带着些吐沫星,好象他的嘴就是美国的自来水龙头。最后他找补了一小句:“中国人脏得很!”

老梅乘博士“哗哗”的工夫,已把袍子、鞋,穿好。博士先走出去,说了一声,“再见哪”。说得非常地难听,好象心里满蓄着眼泪似的。他是舍不得我们,他真寂寞;可是他又不能上“中国”澡堂去,无论是多么干净!

等到我们下了楼,走到院中,我看见博士在一个楼窗里面望着我们呢。阳光斜射在他的头上,鼻子的影儿给脸上印了一小块黑;他的上身前后地微动,那个小黑块也忽长忽短地动。我们快走到校门了,我回了回头,他还在那儿立着;独自和阳光反抗呢,仿佛是。

在路上,和在澡堂里,老梅有几次要提说毛博士,我都没接碴儿。他对博士有点不敬,我不愿意被他的意见给我对那个人的印象染上什么颜色,虽然毛博士给我的印象并不甚好。我还不大明白他,我只觉得他象个半生不熟的什么东西——他既不是上海的小流氓,也不是在美国长大的:不完全象中国人,也不完全象外国人。他好象是没有根儿。我的观察不见得正确,可是不希望老梅来帮忙;我愿自己看清楚了他。在一方面,我觉得他别扭;在另一方面,我觉得他很有趣——不是值得交往,是“龙生九种,种种各别”的那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