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9/9页)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是颓丧的,因为他想:

“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说:“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

马伯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地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

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1),交交关。”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炮轰隆轰隆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一直来到马伯乐的床底下。

马伯乐也自然难免不听到这大炮的响声。这声音讨厌得很,仿佛有块大石头在他脑子中滚着似的。他头昏脑乱了,他烦躁得很。

“这算完,这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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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交交关:上海方言,意为“非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