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8/10页)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说得对呀,买一只船做做好事,多救几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

船老板越听越不入耳,又从扶梯上去,又要发表谈话。

这时候有几位伤兵弟兄,就首先招呼着说:

“听老板发表演说啦!”

于是果然展开了一个很肃静的场面。老板第一句就说:

“我为的什么?”而后很沉静地说了第二句:“诸位是为的逃难,是想要从危险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汉口一趟,我是为的什么?我是为的诸位呀!换句话说,我就是为的我们的国家民族,若不然,我们何必非干这行子不可呢?就说我这只船吧,载点别的什么货物不行吗?难道不载客人就烂到家里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在国难的时候,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力量,有枪的上前线,没枪的在后方工作。大家在逃难的时候,忍耐着一点,也就过去了,说三道四,于事无补,白起摩擦,那是汉奸行为。”

船老板前边说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说,到了最末尾的两句,才算抓到了一点演说的精华。因为从前他在家乡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当众发表演说的。他在家乡当一名小跑街。现在他想要练习也就来不及,也不过每天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多少的在那里边学习一点。国家民族的印象给他很深。尤其是“汉奸”那好像更深,吃饭、睡觉也忘记不了,随时提防着总怕自己当了汉奸。

一开口讲话也总是“汉奸”“汉奸”的,若是言语之间没有“汉奸”这两个字,就好像一句话里没有主题。“汉奸”这两字不知不觉地已经成为船老板的灵魂了。若没有了“汉奸”,他也就没有灵魂了。

他说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干活的时候:

“你这不是汉奸吗?吃人家的饭,不给人家干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时候,他说: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肠,我就是汉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从老子推到了儿子,从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种又体贴又怜惜的口吻。当他回到家里,抚摸着他的孩子玩的时候,他说:

“你妈不做好事,养了你们这一群小汉奸哩!”因为他的孩子们把他的自来水笔拉下去在玩着。

船老板刚刚演了那篇说,下到舱底还没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来,据说,又作了一篇星期论文。因为这船上有几个青年学生,这学生之中,有一个是曾经住过报馆的。

当船老板又在小扶梯上露头,仅仅是露头,还完全没有开口呢,他就给加以预测。他说:

“船老板来作星期论文了,大家静一静。”

这“星期论文”四个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头愣眼的时候,船老板那醒目惊心的洋洋大文就开了头了。

刚一开头,就“汉奸”“汉奸”的。讲到后来,所涉之广,主题仍是“汉奸”。一时船上那些灰心丧气的乘客,都不大能够领教。只是嗡嗡嗡的,没大有人听。老板一看,“汉奸”不大怎么中用,于是就在煞尾处大论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说: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为的什么?我这只小船若装了一船快当货,也走起私来,不比现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么做就是啦,这就叫作人要有良心。什么叫作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所谓天、地、鬼、神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