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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触碰,轻得他几乎感觉不出来,母亲带着他走到打开的棺材旁边。他向下看去。他一直看着,直到眼睛清亮起来,然后又吃惊地往后退去。他看到的好像是个陌生人的尸体,萎缩了,而且变得很小,脸像一张薄薄的牛皮纸面具,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变成两个深深的黑色的小坑儿。裹住身体的深蓝色的上衣显得离奇地宽大,放在胸上从袖口里伸出的双手像某种动物干枯的爪子。斯通纳转过身面向母亲,他知道自己感觉到的那种恐怖就停留在眼睛里。

“最近一两个星期来,你爸爸的体重减了不少,”她说,“我求他别去田里了,可我还没醒来他就起床出去了。他已经头脑糊涂了。他病得太厉害,都糊涂了,而且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医生说,他大概还能行,否则应付不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斯通纳看得清清楚楚,她这样说的时候,好像自己也快要死了似的,她的一部分好像无可挽回地跟丈夫钻进那个棺材了,已经不再出来。现在他看着母亲,她的脸瘦瘦的,缩了进去,即便在休息的时候,脸都绷得紧紧的,齿尖都从薄薄的嘴唇底下露了出来。她走路时好像没有重量或者力气。斯通纳含含糊糊地说了个词,然后就离开客厅。他走进自己小时候长大的那个房间,在光秃秃的屋子里站着。他的眼睛又热又干,都哭不出来。

他做了些葬礼必须要做的安排,签了几个需要签的文书。像所有的乡下人一样,他的父母有丧葬保险,为此,生活中的很多时候,每星期他们都要留出几美分,甚至在极度需要钱的时期。这几张契约说来有些可怜,是母亲从卧室的一只旧箱子里取出来的,上面镀金的繁复的印刷文字已经斑驳脱落,那张廉价的纸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很脆薄了。他跟母亲谈到未来的事儿,他想让她跟自己回哥伦比亚。房间多得很,而且(他对这个谎言感到痛心)伊迪丝也会欢迎她来做伴。

可是母亲不愿跟他回去。“我会感觉别扭,”她说,“你爸和我——我在这里住了将近一辈子。在别的任何地方我都觉得不安心,不舒服。还有,托贝”——斯通纳想起托贝是父亲多年前雇的那个黑人田间帮手——“托贝说只要我需要他就留在这儿。他在地窖里给自己安顿了个不错的屋子。我们能对付。”

斯通纳跟母亲争辩了会儿,但她不为所动。他终于意识到,她只想等着死,想在她曾经生活的地方死去。他知道,母亲还维护着那个小小的尊严,当她想这样做时在这个过程中能找到的那份尊严。

他们在布恩维尔周边一小块地里埋葬了父亲,斯通纳又跟母亲回到农场。那天晚上他无法入睡。他穿得整整齐齐,走进父亲年复一年干活的那片田地,走到他现在能寻找到的尽头。他努力回想着父亲,年少时就熟悉的那张脸就是不肯出现在他脑海。他在田里跪下,手里抓了把干燥的土块。他把土块捏碎,看着沙子,在月光下黑黑的,土碎了,从手指间流出去。他在裤腿上擦了把手,然后站起来,走回家。还是睡不着,他躺在床上,望着唯一的那扇窗户,直到天亮,直到地上没有任何阴影,直到大地把灰色、贫瘠和无限的空间舒展在他面前。

父亲去世后,斯通纳尽自己最大可能,经常在周末时回农场看看。每次看到母亲,发现她变得越来越消瘦、苍白和沉默,直到最后,看上去好像只有她那塌陷、明亮的眼睛还是有生命的。在她弥留的那几天,她都压根不和他说话了,当她从床上抬头张望时,那双眼睛微弱地闪耀着,偶尔从嘴唇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把母亲埋葬在她丈夫身边。葬礼结束,不多的几个追悼者走了后,斯通纳一个人站在十一月的寒风中,看着两座坟墓,一座朝它的重负敞开着,另一座冒出一个土丘,上面盖着薄薄的一层草。他在这块小小的光秃、没有树木的土地上转过身,这块地像承载着其他好多东西一样,也承载着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目光又越过这片平地,望着农场方向,他就出生在那里,父亲和母亲在那里度过了他们的岁月。他想到年复一年被这片土地压榨付出的代价,而它一如从前——更加贫瘠,也许,更加歉收。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在毫无欢乐可言的劳作中延续着,他们的意志崩溃了,他们的心智麻木了。现在他们都在给予自己生命的土地里安息了。慢慢地,年复一年,土地将接纳他们。慢慢地,潮湿和腐烂将侵扰那副承放着他们尸体的松木棺材,慢慢地,这些将触碰到他们的肉体,最后将消蚀掉他们最后的物质的痕迹。他们将变成执拗的土地毫无意义的组成部分,而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把自己献给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