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人(第9/19页)

“娘啊,这村怎么这么难弄!”

而且案子不经他断还好,一经他断,越断越糊涂,弄不清老二老三到底谁有理,都挺委屈。老二老三说:

“鸡巴老孙,应名当了支书,连案都断不清!”

村里越发乱。老孙很生气。后来听了小路村务员的建议,在村里重新恢复祖上当村长时的“封井”和“染头”制度。果然,祖上的法宝能够治国,村里男女猪狗规矩许多。案件发生率下降。老孙喜欢得双手乱抓:“早该‘封井’和‘染头’!”

公社章书记下乡检查工作,看到村里红红绿绿的猪狗,奇怪地问:“搞啥样名堂!”

这时老孙倒机灵,答出一句:“这叫村民自治!”

弄得章书记也笑了:“好,好,村民自治!”

转眼到了一九五九年。这天老孙又从公社开会回来,让小路打锣,一干人集合,老孙站在桌子上说:

“章书记说了,让合大伙,大家在一个锅里吃!”

会开完,开始收粮食,收锅。但这项工作老孙又落到了别的村后边,粮食、锅收得不彻底。本来村里只让冒一股烟儿,申村夜里还有人冒烟儿。弄得章书记很不满意,在大会上批评:

“有的村白天冒一股烟儿,夜里个别还冒烟儿!”

又对老孙说:“你不顶事,你不顶事!”

为了灭烟儿,章书记启用了当过土匪和解放军的我孬舅,选他进入领导班子,当了个治安员。孬舅这人头很小,但眼睛特亮,一激动爱咳嗽吹气。他咳嗽着对章书记说:“章书记,放心吧,三天以后,让他谁也不冒烟儿!”

为了灭烟儿,他带着小路村务员,成夜成夜不睡,看谁家屋顶冒烟。谁家一冒烟,他们就跑上去挖粮食。挖不出粮食,就把人带到村西土庙里吊起来,一吊就吊出了粮食。孬舅六亲不认,我二姥爷家冒烟儿,他把二姥爷也吊了起来。二姥爷在梁上说:

“小孬,放下我,小时候我让你吃过小枣!”

孬舅倒吊着大枪,指着二姥爷说:“就是因为吃过小枣,才吊你,不然照我过去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你!”

申村从此不再乱冒烟儿。孬舅受到章书记表扬,成了积极分子,孬舅也很激动,倒背着枪在村里走来走去,见人就吹气。一到开饭时间,一家一个人在村西土庙前排队领饭。孬舅便去维持秩序,推推那个拥拥这个:

“不要挤,不要挤,吃个饭,像抢孝帽子!”

大家对他比对老孙还害怕,领到瓢里饭,见他都让:

“孬叔,这儿吃吧!”

“孬叔,我这儿先偏了!”

孬舅吹着气不理人。有时也说:“吃吧吃吧。”

大锅饭一开始还可以。有干有稀,有汤有水,比各家开小灶吃得还好。各家开小灶舍不得吃,大家一块儿吃饭,才舍得吃。弄得大家挺满意。

“这倒不用做饭了!”大家说。

后来不行了,村里发大水,冲得锅里的汤水越来越稀。那时我姥娘在大伙上当炊事员,说三百多口子人,一顿饭才下七斤豆面,饿得大家不行。姥娘一说起七斤豆面就说:

“现在过的可不能算赖!”

或:“不赖,不赖,就这就不赖!”

我二姥爷就是这一年给饿死的。二姥爷是条二百多斤重的胖汉。听我姥娘说,他十七岁到十二里外延屯一地主家去扛长工,主家焖了一锅小米饭给他吃。二姥爷一气吃了十二海碗。主家拍着他的肩膀说:

“留下吧,留下吧,能吃就能干!”

但到了一九六○年,二姥爷挪着浮肿的双腿来到伙上,对我姥娘说:“嫂子,实在受不了啦!现在想扛长工也找不到主儿啊!”

我姥娘偷偷塞到他手里一蛋子生面,他马上含到嘴里就化了。当天晚上,他吊死在后园子里一棵楝树上。听卸尸首的人讲,身子已经很轻了。一九六○年饿死的人多,吊死的人少,申村就二姥爷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