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战争(第3/6页)



父亲平静地说:“哦。”儿子又问:“父亲还有什么话吗?”“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说,“岗托家做土司是从北京拿了执照的。以后他们换一回皇帝我们就要换一回执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执照取来,却打不开那个檀香木匣子。就说:“没有气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们换人了,你就去换这个东西。是这个东西叫我们是这片辽阔土地之王。替你哥哥报仇,卓基土司是从我们这里分裂出去的。算算辈分,该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过他。”儿子就问:“是亲人都不放过?”老岗托用他最后的力气说:“不!”大家退出房去,喇嘛们就带着对一个即将消失的人的祝福进去了。当清脆的铜钹哐然一声响亮,人们知道老土司归天了,哭声立即冲天而起。这种闹热的场面就不去细说了。行刑人在这期间鞭打了两个哭得有点装模作样的家伙。刑法对这一类罪过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新土司说,叫这两个家伙好好哭一哭吧。两个家伙都以为必死无疑,因此有了勇气,说,哭不出来了。土司说,好啊,诚实的人嘛,下去挨几鞭子吧。两个人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就对尔依说,你就把我们狠狠地抽一顿吧。尔依边抽边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就不哭呢。尔依这样想也是真的,他看见别人哭,连大家在哭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很伤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阵。正哭着,就有人来叫他行刑了。当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风一样呼啸起来,尔依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哭不出来呢。行刑完毕,还想接着再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尔依想,不会是自己失去对主子的敬意和热爱了吧。

心里的疑问过去是可以问父亲的,现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边界上了。他没有生下足够多的儿子,只好自己迈着一双老腿跟在大少爷马队的尘土后面当行刑人去了。现在,只有贡布仁钦喇嘛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户投射下来的一方阳光里,没有风,他的长发却向着空中飞舞。

他的眼睛在狭窄的空间里也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且,由于窗子向着河岸,牢房里有喧哗的水声回荡。这个人在的地方,总是有水的气息和声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阳光之外坐下,行了礼,说:“老土司死了。”喇嘛笑笑。

尔依又说:“我们的老土司,我们的王过去了。”喇嘛皱皱眉头。尔依注意到,喇嘛的眉毛的梢头已经花白了。于是他说,你还很年轻呀,但你的眉毛都变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喇嘛并不说话。行刑人想说,你是父亲对人行刑时走的。那天你说,太蠢了,你的毛驴上驮着褡裢,后来你就骑上走了。但他没有说这个,而是讲述了罂粟花战争的过程。喇嘛在这过程中笑了两次。一次是讲到战争结束时,一个肥胖的喇嘛来送拉雪巴土司的请降文书时怎样摔倒在死尸上面。再就是他说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时。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点可笑,后头的一次却不知是为什么。他问,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没有罪吗?

喇嘛没有舌头,不能回答。尔依不明白自己怎么找他来解除自己灵魂上的疑惑,所以,他问了这个问题,却只听到从河边传来喧哗水声,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了。就在这个时候,喇嘛张口了,说话了!虽然那声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说话!尔依说:“你在说话吗?!是的,你说话了!求你再说一次,我求你!”这次,他听清楚了。喇嘛一字一顿地说:“记、住、我、说、过,流、血、才、刚、刚、开——始!”兄弟战争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对新土司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