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托尼简直疯了(第4/5页)



在那里,范妮看到了一个为抽象派画家办的特展,广告上说,那里有特地从全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馆里借来展览的抽象派杰作。她看到了康定斯基,克利,在那里颜色鲜艳,但是却看不出来到底在画什么的画前面慢慢地走过,范妮想起了贝贝的脸,他像女孩子那样的清秀的脸,像是莫迪阿尼画里的脸,在她的上海记忆里浮现出来,范妮第一次为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个熟人感到痛心,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感到自己是在为这个长年住在疯人院里的人看这个从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馆来的最好的抽象派画展,原来没有一个花瓶像贝贝画的那样,那是上海1970年诞生在贝贝想象里面的抽象派画。

范妮看到一幅白底子,上面画着两道蓝色直线的画,一个学生参观小组站在那里,她正要绕过去,突然听到带队的老师说,这是美国抽象派作品的杰作。范妮于是停下脚来,回过身去,在展厅中间的沙发凳子上坐了下来。她眺望着那两条象用尺画出来的蓝色直线,那是美国画家1968年画的,1970年的时候,贝贝的脸瘦得发青,细长的手指上老是有洗不干净的颜色,听说他画画从来不用调色板,怕浪费颜料。但他还是画了那么多花瓶和方方的像盒子一样的玫瑰花。后来,被维尼叔叔都剪碎了,扔掉了。他还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画两条直线,蓝色的,才是抽象派。

一个孩子在那张画前面起哄,范妮听不清楚他说的英文,可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说,这样的画他也可以画出来。老师随口就给了他一个great,但范妮却讨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讨厌老师这样鼓励他,她想自己是妒忌了。

范妮一直不停地走着看着,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一张展厅中间的沙发凳子坐下,面对画坐着,这样可以歇歇脚,而不歇眼睛。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西洋油画的原画,走得很近的话,还可以看到画家在颜料上留下的笔锋,还有刮刀的痕迹。这些痕迹表示着它们的真实性。范妮想起了维尼叔叔房间里永远散不去的松香水气味,那是维尼叔叔画布上散发出来的。范妮又想,自己也是在为维尼叔叔看这个博物馆的。参观的人们像水一样地在她面前流过,那队来参观的孩子又来了,有点肠肥脑满的。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整个博物馆里面最应该受到欢迎的那个人,她是经过了千山万水那样无尽的痛苦,才到达这里的。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累得实在想吐,于是就找了个厕所进去,关上门,在里面吐掉一直不停从胃里翻上来的早餐,一片吐司面包,一片烟火腿肉,悉数从胃里吐出来,好象它已经停止工作了,吃进去的东西动都不动,只是多了一股酸味。范妮吐了以后,人也清醒了些,她走出去,洗了洗脸,接着看画。

她其实是累极了,不光是身体累,而且是脑子累,她象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突然有一桌酒席可以偷吃那样,只管一个一个展厅看过去,一层层楼看过去,停不下来。

直到她离开美国19世纪油画大厅,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她才基本上把大都会的展厅走了一圈,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看到的东西,但是它们已经全都混在一起了。站在走廊上透气,她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窗外中央公园那黑色的树林,象花边一样围着深蓝色的天空。大厅里有咖啡的香味,还有加了奶油的面粉被烘烤的香味,还有音乐,巴洛克风格的音乐,范妮望下去,发现博物馆的大厅里放着一些桌子,烛光摇曳,坐在那里的人都穿着黑色的礼服,女人们露着整条后背,即使是隔着这么远,她也能看到她们脖子上那闪光的,一定是钻石项链。范妮想起来,婶婆的书上写到过,大都会博物馆会定期举行优雅的音乐正餐,那是纽约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化活动之一,everyone is dressed up,书上这样描写。大都会博物馆的晚上,那么香甜,那么优雅,范妮靠着栏杆,象望画一样望着楼下正在享受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