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没出一个礼拜,单位的李头就把他找去了。

进了全站唯一的那间办公室,他才发现废品站15个人都聚齐了,中心位置坐着李头,手里正掂着他扔进邮筒里的牛皮纸信封。李头拿手指头弹了弹信封,很庄严地咳了几声才说,李养顺小子活闷了,想起给日本县长写信,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上头来话儿啦,让给他办学习班,这些日子不许他回家,好好交待问题,又说现在革命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是真好不是假好,正因如此,大伙儿才更要警惕披着羊皮的狼和化妆成蛇的美女,要学习白求恩备战备荒为人民。

接下来是群众发言。

大伙儿都不太上劲,胖大姐儿坐在炉子跟前甩鞋跟把脚底下的煤球一个个碾碎,象是对自己也象是对屋里的人说:“当干部就要拉车不坐车,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没人吭声,大家都知道,无论开什么会,胖大姐儿都爱说这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今天她又额外地补充了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说完又用鞋踩煤球。李头说:“你打算把一箱子煤都踩碎了怎的?”胖大姐儿瞪了李头一眼,把椅子掉了个个儿,屁股朝着李头,脸正对着管过秤的大个儿老万。老万正对鼻子眼里的鼻涕牛儿产生了无限感情,挖得热烈而认真,掏出一块送到眼前仔细瞅,仿佛欣赏故宫珍宝馆里玲珑剔透的象牙球。门房赵四爷一个劲儿地往灶子里灌酽茶,涩得苦着脸直吐舌头。张大鼻抄着手斜倚在门框上,看着顶棚上的黄水渍发呆……

李头环视了一下他的兵,先说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又问还有没有发言的。依旧没人言语,因为谁也没闹明自李养顺给日本县长写信说了些什么,连李头也不知道,人家只给了他一个信封作批判用。李头让李养顺说说写信的动机和主要内容,他说了,还是没人发言,因为谁在爸爸问题上也不存在疑问,李养顺存在,李养顺便该问,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谁发言?”李头问。

半晌,张大鼻说了——

“顶棚上的水印儿象不象个驴鸡巴?”

大伙儿轰地看“驴鸡巴”,有的说象,有的说不象,有的说太长,有的说太扁。乱哄哄中李头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吼:

“鸡巴散会!”

临出门,李养顺怯怯地问李头,什么时候回家扛行李。李头眼一瞪,“扛个鸟!你来了赵四爷睡哪儿?睡你炕上去?明儿早晨照钟点儿给我上班来,你亲爸爸爱是谁是谁,你他妈是日本天皇,你也得在这捣腾破铁!”

后来他才知道,那封发往日本的信甭说中国,连朝阳区都没出就让人卡下来了。

他还是不服。

1972年恢复中日邦交,眼瞅着日坛西边那块地被圈起来,竖起沙杆,盖起楼房,装上铁栅栏,栽上绿草鲜花,飘起了太阳旗。他再也不能象儿时那样自由自在地朝那儿跑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清洁明亮的日本使馆大厅里了,地板亮而滑,象细木头拼的,让人不敢迈步。厅里没人,右侧有楼梯,左侧有沙发,周围有不少小门和书报架子。他有点发毛,后悔没让大摊儿一块来给自己壮壮胆儿。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才看清了,旮旯小桌后头坐了个女的,正低着脑袋写什么。他走过去,尽量把脚步放轻,把翻弄铁块的架式收起来。

一声“同志”刚要出口,一想不妥,跟资本主义的女人称同志,他成了什么人了。于是立即改口,叫“小姐”?呸,无产阶级顶厌恶的就是小姐太太,才子佳人,让外头人知道他李养顺进了日本大使馆没两分钟就变了味儿,算什嘛东西。挺作难。得了,索性来硬的。

“喂——”他朝桌子后头打招呼,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