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落手一搭,要看时问与程度。大家全部起立,目光集中于面前杯中酒,是多是少,吊灯下面,眼前是面孔,表情,酒杯。椅子要移开,人要立直,眼睛朝前对视,杯口要对称,碰撞其他杯子某部位,甚至嵌进去,控制力量,声音,小心轻重。酒量多少,也是算度之中。因为是上海,可以装样子,多一点,还是少,浅浅一口,或者整杯一口吞进肚皮,上海可以随便。碌乱之中,无人会想到,李李腰身后面,高级面料裁剪弯势与荡势之间,大提琴双线附近,迷人弧度之上,一只陌生手,无声滑过来,眼镜蛇滑过草地,灵活游动,停留,保持清醒,静静一搭的滋味。两个人,究竟是几年里一直有默契,还是今夜发出询问与暗示,无人会懂。

这种小动作,程度比一般绅士派头超量,时间延长,指头细节如何,春江水暖,外人无可知晓。上海方言,初次试探,所谓搭,七搭,八搭,百搭,搭讪,搭腔,还是搭脉。小偷上电车,就是老中医坐堂,先搭脉。乘客后袋凸出一个方块,是皮夹,笔记本,还是面巾纸,行业规矩不便用正手,依靠手背,无意碰上去,靠上去,靠紧几秒。平时房间里多练习,练手背皮肤敏感,可以感受对方是钞票,名片,还是整叠草纸。一旦对方发觉,因为手心朝外,不引怀疑。这种试探,上海“三只手”业内,称为“搭脉”。李李举杯,香港男超过警戒线,滑上滑下,一搭。李李面部看不出任何反应,心里倍感激动,还是意外,烦恼,甚至讨厌,人多不便发作,闪让,其他,李李不透露痕迹,一概不语,但等大家吃了酒,李李捏紧红酒杯,准备回身出去,脚下全高跟,因为椅脚,桌围,裙摆的限制,小心转身,顺势于港男肩上一扶,极自然的动作,表明心迹尚佳。阿宝低头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附近,章小姐与康总夫妇以及沪生,讲得投缘。

开初章小姐吃了几杯啤酒,之后只吃菊花茶,竟无人发觉。

“至真园”这顿夜饭,原以为要吃到九点钟。阿宝去洗手问,看到外面几桌素席,即李李一些居士信众朋友的台子,已经散去。另外几桌,客人也立起来。阿宝回房一讲,大家也就散了。李李送到店门口,酒虽然多了一点,思路清爽,再三致谢说,开店多年,一直走不出上海,常熟有一位老朋友,收藏月份牌近百张,老宅一幢,三十年代家具也有不少,等到大闸蟹上市,准备相约各位,集体走一趟。大家赞同。于是汪小姐,宏庆,康总夫妇先走。剩了阿宝,沪生,吴小姐章小姐四人。章小姐建议吃咖啡。吴小姐酡然说,想跟阿宝单独荡一段马路。于是四人分两路。沪生与章小姐,叫一部车子离开。吴小姐与阿宝,顺北京路朝西走,但是只走了半站,吴小姐招手叫了车子,两个人后排坐好。吴小姐说,延安中路延安饭店。司机说,JJ舞厅。吴小姐说,对。阿宝反应不过来。车开得快,吴小姐紧靠阿宝,NO.5香水气味,眼睛闭紧,低头不响,身体微抖。阿宝说,如果不适意,还是回去吧。吴小姐曼声说,宝总,不要误会。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我老实讲,宝总像我的爸爸。

阿宝不响。吴小姐轻声说,我现在,可以叫宝总爸爸,叫老爸可以吧。

阿宝一呆说,如果是古代,我可以做外公。吴小姐怅然说,我从小缺少爸爸。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最近,我心情一塌糊涂,跟老公吵翻了,不想回去。阿宝说,有的女人,叫老公就叫爸爸,为啥到外面再寻爸爸。

吴小姐说,老公比我小三岁,喊不出口。阿宝不响。吴小姐说,不要紧张,我也就是叫一叫,今朝比较开心。阿宝说,女人最开心的阶段。吴小姐伶俐接口说,往往就是最不开心的阶段。阿宝说,搞不懂。吴小姐说,为啥要搞懂。阿宝说,还是回去吧。吴小姐说,宝总是啥星座。阿宝说,2月16日。吴小姐笑说,是“瓶子”,对朋友,比对家人好,我是双鱼。阿宝说,据说是欢喜了某人,一辈子难忘。吴小姐说,我听讲,宝总只喜欢少年时代一个小妹妹。阿宝不响。吴小姐说,这个小妹妹,叫啥名字,啥星座。阿宝笑笑说,大概就是双鱼,因为这个妹妹,加上老保姆,后来真变成了两条鱼。吴小姐说,不可能的。阿宝说,真的。吴小姐说,宝总看我乱讲,也就开无轨电车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宝总到现在,还是单身,心里一定有人了。阿宝不响。吴小姐说,李李呢,金牛星座,人漂亮,财运好。阿宝笑笑,此刻感到头痛起来。吴小姐说,李李的故事,晓得吧。阿宝说,晓得。吴小姐不响。阿宝说,讲讲看。吴小姐笑了笑,忽然警惕说,我不想讲,反正,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