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2/17页)

“那儿!”老头朝最里边的一个角落一指。

我穿过一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我的脸。

“妈……”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儿疲竭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翻出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图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图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机板上,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母亲的形象,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15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会舍得给你钱的吗?”

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自己还是为母亲。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后来我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牤》《勇敢》《幸福》《红旗谣》……我再也没因想买书而开口向母亲要过钱。

我是大人了,我开始挣钱了——拉小套。在火车站货运场、济虹桥坡下、市郊公路上……我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买书时,尤其会觉得我买的乃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最好的东西。于是我有了三十几本长篇小说。十五岁的我爱书如同女人之爱美,向别人炫耀我的书是我当年最大的虚荣。

三年后几乎一切书都成了“毒草”。学校在烧书。图书馆在烧书。一切有书的家庭在烧书。自己不烧,别人会到你家里查抄,结果还是免不了被烧,普通的人们的家庭只剩下了一个人的书,并且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街道也成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执行委员会”——使命之一也是挨家挨户查抄“毒草”焚烧之。

“老梁家的,听说你们这个院儿里,顶数你们家孩子买的黑书多啦,通通交出来吧!”

面对闯入家中的人们,母亲镇定地声明:“我是文盲,不知哪些书是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