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9/17页)

母亲默默地将一个破箱子腾空,铺一些烂棉絮,放进两个掺了谷糠的窝窝头,最后抱起“3号”,放入箱内,我注意到,母亲抚摸了一下小狗。

我将一张纸贴在箱盖里面儿,歪歪扭扭地写的是——别害它命,它曾是我们的小朋友。

我和母亲将箱子搬出了家,拴根绳子,我们拖着破箱子在冰雪上走。月光将我和母亲的身影映在冰雪上。我和母亲的身影一直走在我们前边。不是在我们身后或在我们身旁,一会儿走在我们身后一会儿走在我们身旁的是那一轮白晃晃的大月亮。

不知道为什么月亮那一个晚上始终跟随着我和我的母亲。半路我捡了一块冰坨子放入破箱子里。我想“3号”它若渴了就舔舔冰吧!我和母亲将破箱子遗弃在离我家很远的一个地方……

第二天是星期日。母亲难得休息一个星期日,近中午了母亲还睡得很实。我们难得有和母亲一块儿睡懒觉的时候,虽早醒了也都不起。失去了我们的“小朋友”,我们觉得起早也是个没意思。

“堵住它!别让它往那人家跑!”

“打死它!打呀!”

“用不着逮活的!给它一锨!”

男人们兴奋的声音乱喊乱叫。

“妈!妈!”

“妈妈!”我们焦急万分地推醒了母亲。

母亲率领衣帽不齐的我们奔出家门,见冬季停止施工的大楼角那儿,围着一群备料工人。

母亲率领我们跑过去一看,看见了吊在脚手架上的一条狗,皮已被剥下一半儿,一个工人还正剥着。

母亲一下子转过身,将我们的头拢在一起,搂紧,并用身体挡住我们的视线。

“不是你们的狗!孩子们,别看,那不是你们的狗……”

然而我们都看清了——那是“3号”,是我们的“小朋友”。白黑杂色的漂亮的小狗,剥了皮的身躯比饥饿的我们更显得瘦,小女孩般的通人性的眼睛死不瞑目……

母亲抱起小妹,扯着我的手,我的手和两个弟弟的手扯在一起。我们和母亲匆匆往家走,不回头,不忍回头。

我们的“小朋友”的足迹在离我家不远处中断了,一摊血仿佛是个句号。

自称打狗队的那几个大汉,原来也是备料工人。不一会儿,他们中的一个来到了我家里,将用报纸包着的什么东西放在桌上。

母亲狠狠地瞪他。

他低声说:“我们是饿急眼了……两条后腿……”

母亲说:“滚!”

他垂了头往外便走。

母亲喝道:“带走你拿来的东西!”

他的头低得更低,转身匆匆拿起了送来的东西……

雨仍在下,似要停了,却又不停,窗前瑟缩的瘦叶是被洗得绿生生的了。偶尔还闻一声寂寞的蝉吟。我知道的,今天准会有客来敲我的家门——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呢?我早已是有家之人了。弟弟妹妹们也都早是有家之人了。当年贫寒的家像一只手张开了,再也攥不到一起。母亲自然便失落了家,歇栖在她儿女们的家里。

在她儿女们的家里有着她极为熟悉的东西——那就是依然贫寒,受着居住条件的限制,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母亲和父亲两地分居。

那杨树的眼睛隔窗瞅我,愣愣地呆呆地瞅我。古希腊和古罗马雕塑低沉的眼睛,大抵都是那样子的,冷静而漠然。

但愿谁也别来敲我的家门,但愿。在这一个孤独的日子让我想念我的老母亲,深深地想念……

我忘不了我的小说第一次被印成铅字时的那份儿喜悦。我日夜祈祷的就是这回事儿。真是的,我想我该喜悦,却没怎么喜悦。避开人我躲在一个地方哭了,那一刻我最想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