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色彩的东欧文学(第7/18页)

卢斯蒂格呢,与他的这些同胞既有相同之处,更有不同之处。相比于他的这些同胞,他显得更加朴实、专注、投入,他似乎不太讲究手法和技巧,只在一心一意地讲述故事,自己始终隐藏在作品背后,只让人物和情节说话。非凡的经历和内在的激情成为他写作的最大的动力。他还特别重视对话,是真正的对话艺术大师。小说创作中,要写好对话,实际上是件很难的事情。这不仅要有天生的艺术敏感,更要有深厚的生活积累。《白桦林》中,就有着大段大段的对话,支撑起小说情节,甚至推动着小说情节发展,同时又丰富着小说的外延和内涵。对话中,有人物心理,有个性,有思索,有锋芒,有智慧,有幽默,有捷克味道,有故事中的故事。我们不太清楚人物的外貌,但我们却能辨别出他们的声音。声音成为他们的主要身体特征。声音在回响,对话在进行。对话让整部小说变得生动、真实,充满了活力。

卢斯蒂格的不少小说,没有抗议,没有道德评判,没有简单的对与错、好与坏,只有静水流深般的叙述,只有自然而然的挖掘和触及,只有客观而又准确的呈现,只有渐渐加快的节奏,小说恰恰因此获得了无限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1904-1969),这位波兰作家,与那几位捷克作家不同,恰恰是以反传统而引起世人瞩目的。昆德拉说:“作家的本性使他永远不会成为任何类型的集体代言人。更确切地说,作家的本性就是反集体的。作家永远是一匹害群之马。在贡布罗维奇身上,这一点尤为明显。波兰人一向把文学看作是必须为民族服务的事情。波兰重要作家的伟大传统是:他们是民族的代言人。贡布罗维奇则反对这样做。他还极力嘲笑这样的角色。他坚决主张要让文学完全独立自主。”

“害群之马”,这是昆德拉给予贡布罗维奇的最高评价了。昆德拉眼中的害群之马还有:文学家塞万提斯、狄德罗、卡夫卡、布洛赫、穆齐尔,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雅那切克,等等。他们一般都是“家庭中不受疼爱的孩子”。

贡布罗维奇压根儿就没指望得到“疼爱”。他从一开始就决裂,同传统决裂,同模式决裂。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他的作品在波兰文坛便显得格外怪异、离谱,让人怎么都看不顺眼。他的文字往往夸张、扭曲、怪诞,人物常常是漫画式的,或丑态百出,或乖张古怪,他们随时都受到外界的侵扰和威胁,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像一群长不大的孩子。作家并不依靠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是主要通过人物荒诞怪僻的行为,表现社会的混乱、荒谬和丑恶,表现外部世界对人性的影响和摧残,表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的无奈和异化,以及人际关系的异常和紧张。

他的代表作《费尔迪杜凯》(1937)就充分体现出了他的艺术个性和创作特色。凭借这部小说,贡布罗维奇同卡夫卡、布洛赫和穆齐尔一道被昆德拉并称为“中欧文学四杰”。这是一部语调嘲讽、手法夸张、人物滑稽的好玩的小说。小说中的尤瑟夫是位年过三十的作家,总是用在常人看来“不成熟的”目光打量一切。这其实是另一种清醒。正因如此,他的目光从本质上来看是绝对怀疑和悲观的。他时刻感到“一种非存在的畏惧,非生存的恐怖,非生命的不安,非现实的忧虑”。他认为在一般人看来越是愚钝、越是狭隘的见解,反而越是重要、越是迫切,就像一双挤脚的鞋比一双合适的鞋对脚的刺激更强烈一样。这样的人,自然为社会、为那些书中常常提到的“文化姑妈”所不容。于是,他的老师平科强行将他变成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逼迫他返回学校,也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了。一连串荒唐有趣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作者在写作时完全打破了所谓的文学的使命感和庄严感,采取的是一种极端随意的、不正经的笔调。在词汇的使用上,贡布罗维奇也突破了一切禁忌,最俗最糙最反美学的词汇都敢用,甚至还生造出不少词汇来。这又是一本完全靠行动支撑的小说,几乎没有心理描写,只有行动,用行动揭示人物的心理,用行动塑造一个个形象。在讲故事的间隙,作者又时常以主人公的口吻发表一些奇谈怪论。细细琢磨这些奇谈怪论,读者不难发现其中深刻而又前卫的思想。作者甚至在小说的最后声明:谁若去读它,谁就大大受骗。这种精心的“随意”、“出格”和“自我贬损”使得他的作品获得了无边的空间和时间。想象的天地也就异常广阔。我们也决不要被作者表面的“不正经”所迷惑。事实上,无数针对人性和社会的寓意和批判在书中处处可见。虚伪的教育家、短视的文化界、肤浅的“半知识分子”、贪婪脆弱的地主乡绅及其他各色人等都一一被作者讽刺、嘲弄并揭露。作者在讲述一个人物时还不厌其烦地罗列了那么多的疾病,矛头难道不正是在指向整个社会吗?贡布罗维奇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告诉人们:文学还可以是这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