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洁下等人的疗伤能力(第2/13页)

他的勇气逃之夭夭了。他的信念呢?他真诚地怀疑它们。他的怀疑又回来了,确定性离他越来越远。他感到愤怒,但不确定他愤怒的对象是什么。是他自己?还是他的怀疑?这种不确定让他越发愤怒,就好像他的怀疑全权掌控了他,以至于他对于自己的怀疑都心存怀疑。一个让人疯狂的命题,他永远也赢不了,这或许才是他朝空无一物的地心坠落之梦的酵母。

艾米莱决定起床了,但他被近来那些与他有关的流言蜚语搞得精疲力竭,此刻更有点不知身居何处的感觉。他有点期望自己能在他父亲的家里醒来,心里生出一丝悲凉,这丝悲凉和一点负罪感混在了一起。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艾米莱非常高兴。他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解脱。葬礼上,他不得不绷紧下巴,同时用牙齿咬住嘴唇,才忍住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知道这不可能,而事实上确实也没能忍住不笑。

他把茫然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当不得不把目光转向装着他父亲骨头、皮肉和液体的棺材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木头盒子前方的某一点,而不是盒子本身,好像他在透过棺材去看下面的大地。那种解脱感遍布全身,让他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芒,脸上则挂着一种迟钝的似笑非笑。主持葬礼的牧师断定这个年轻人一定是因悲伤过度失去了理智,他不知道他此刻正因强忍内心的狂喜而饱受折磨。这个家庭里隐藏了太多诡异的秘密。

直到父亲死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多么憎恨这个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典型的孝子,但是他的孝敬里夹杂着恐惧。他猜这种恐惧是父子之间一条天然的纽带。

那个借助绷紧下巴而凝固在脸上的愚蠢笑容,是艾米莱此前不知晓的快乐和自由的开端。

如何使用这份自由是一个他还没来得及驾驭的课题。他的身体在苏醒,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被锁在衣柜里,不会被一根编得硬邦邦的鞭子抽打,鞭子上的死结硬得足以让人皮开肉绽。艾米莱的身体呼吸着这个解脱,但他的脑子还没能完全转过来,他的思想被他对父亲的恐惧凝固住了。奇怪的是,后来的日子里,在对自己身体的鄙视上,他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他是他父亲的儿子。

对父亲的憎恨,称它为爱吧,衍变成一种内疚,而这内疚再经发酵,最终变成了对自己的憎恨。如果他不是一个如此邪恶的人,或许他会成为我们怜悯的对象,或者说成为一个承载体?虽然有点儿复杂,但事情的真相仍然是:尽管艾米莱应该受到我们极度的鄙视,但他是一个值得我们怜悯的人。

艾米莱的父亲在睡眠中安静地离开了人世。每天清晨,艾米莱都要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床前,这个少年很小就被训练去做这件事。他父亲声称自己不是个爱早起的人,所以艾米莱一大早就得爬起来沏茶,哈着寒气,点着煤气炉,一边用火苗烤着双手,一边等着水烧开。他父亲喝一种很淡的黑茶,里面放一片薄薄的柠檬。

“柠檬对血液循环有帮助,能防止心脏病和痔疮。”他父亲声称。他一生饱受痔疮的折磨,最终,心肌梗塞在睡梦中夺走了他的生命。

父亲去世的那个早晨,十七岁的艾米莱用银质托盘为他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茶,外加两片抹了柑橘果酱的白面包。这样的事做了这么多年,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哪一天不用这么做了,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起床时他找不到拖鞋,只好光着脚走进厨房,脚冻坏了。厨房里冰冷的棕色瓷砖迅速麻木了他的脚底板,他没有去找双袜子穿上,而是改用一只脚站立,直到那只脚冻得受不了了,再换一只脚。他的脚冷得像是在燃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