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5/10页)

  这便是他所领受的最刻骨的恩典:早在更多贪恋与贪恋之苦依次展开的好多年之前,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爱,什么是隐秘且将肉身肝肠全都献出的爱。

  是的,大雪天,我又生病了,好多天缠绵于病榻之上,与此同时,在山冈上,那座寺庙终于倾塌了。倾塌之后,镇子上的人们陆续前去,将尚能派上用场的砖石土木悉数搬走,等我气喘吁吁地前去,山冈上徒剩了些零星的瓦砾而已,我再跑回镇子,逢人便问那七尊菩萨去了哪里,但是,根本没有人能说清它们的去向。

  是啊,我竟然并不觉得悲伤,或者说,菩萨们的教谕,已经让我学会了如何抑制悲伤:早在消失之前,它们有的没了耳朵,有的双臂腐朽,有的连头都干脆断了。它们手中的法器:那些剑,钺刀,金刚杵,也几乎全被白蚁蛀空。这都说明了一件事:它们迟早要驾鹤西去,归返道山,我迟早都有和它们永不再见的那一天,而悲伤并不匹配它们的教谕和离去。但是,话虽如此,我还是多少觉得失魂落魄,还是逢人就问它们的下落。

  忽有一日,我得知一个消息,有一尊菩萨被人拾得,抱回了家中。我欣喜若狂,急忙问清楚那人的地址,一刻也没停便飞奔而去了。到了门口,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一家的主人除去是一个鳏夫,还是远近闻名的疯子,不仅是我,就算换作别人,也全都不敢跟他搭讪说话。在他的门前,我来来去去走了几十遍,终于未敢推门而入。

  整整两个月,几乎每天,我都要找到理由,放弃平日里走的路,偏偏地走到疯子的门前,去观望,去窥探,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菩萨的下落,但是一无所获,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它。

  我终于生下一个恶念:管他哪一天,只要疯子不在,我就翻墙入室,去将菩萨偷出来——可是,话未落音,告别的日子就来了,远在天边的父母突然现身,决定将我带走,从他们出现,到带着我坐上离开小镇的火车,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

  夜幕之下,当绿皮火车在旷野上开始缓慢地行驶,我回头眺望沉默的小镇,还有镇子上黯淡的灯火,悲伤便不可抑止地到来了。我懵懂地相信:这个小镇子给予过我黑暗,但也给了我黑暗之后的光亮,然而照亮我的菩萨们,如无意外,我们已是后会无期了。

  终究还是说错了——仅仅车行十分钟之后,它们便出现了。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之处”,抬起头来,我仍旧清晰地看见了它们:在车窗外斑驳的树林里,在月光下的稻田中,在车头灯照亮的铁轨前方;乃至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还能看见它们:在虚与委蛇的酒宴上,在被关了禁闭一般的小旅馆,就算在遥远的波罗的海岸边,我一抬头,便看见它们端坐在波涛之上,一如既往地宁静、庄严和怒目圆睁,剑指虚空,金刚杵发出轻微的铮铮之鸣。

  这么多年以后,可以告慰的是:我还在笑。当然,最多的是苦笑,但这苦笑里藏着赞美,如果做人一场必然要去接近一个正果,那正果便理当包裹在艰险之中,去笑,才是首先将失败的结果放入怀中,再去接受它,抵达它;去笑,而且言语不多,才能响应接连的呼召,才能忍耐无穷的诡异与可怖,才能揭开万物的面具,认出哪个是万物,哪个又是你自己。

  还有反抗。你们知道,我一直在写。时至今日,我还在写,这几乎已经是我唯一擅长的反抗了,但它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荣耀,相反,失败之感一直在折磨着我,好在是,经由你们和一条狗的教养,我还不想这么快就低头认罪,唯有不断写下去,反抗方能继续,正见方能眷顾于我:这一场人间生涯之所以值得一过,不只是因为攻城夺寨,还因为持续的失败,以及失败中的安静。这安静不是他物,而是真正的,乏味和空洞的安静;这安静视失败为当然的前提,却对世界仍然抱有发自肺腑和正大光明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