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来到了麦场上(第2/2页)

麦子已经割倒了一大片,但参差不齐。郑槐最快,已经落下了王秀英很长一截子,而郑榆在后面总是磨磨蹭蹭的。他生来就不是干活的料,母亲觉得他才十五岁,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太阳不断升高,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渺小的弯着腰流汗的人们。

郑杨累了,就躲到麦垛子下,那里有一小块阴凉。这时一大朵云彩遮住了太阳,麦地上空顿时暗了下来,当然也凉快了许多。对!遮住它。就这样,别动!郑杨端坐着,并且像电影里的神仙那样,默默地念道:定住,给我定住。但是那片云朵并没有听从他,或者说根本就不去理睬他,很快飘了过去,太阳又重新露出了那副光芒四射的毒辣的脸。

王秀英直起身子,捶了捶腰。她虽然很高大,但是因为瘦弱,所以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像一根孤立的麦秆。她瞅瞅身前身后的孩子,疲惫的脸上松弛地笑了一下。王秀英真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站在田地里,让太阳照着,让风吹着,撸起袖子流着汗水割麦子。根本就没有想到。生下第一个孩子,王秀英就病倒了。为了给她治病,郑文彬不得不去砖窑脱砖坯,那是非常艰苦的体力活。长期的劳累,再加上一次突然的暴雨浇灌,他就像一块浸到了水里的砖坯,顿时垮掉了。就这样,疾病轮番折磨着他们和他们日益窘迫的生活。那些岁月啊,真不知道从他们身上怎么爬过去的。王秀英抬头看了看天上倏忽而过的大片云朵,心里想,可真应了那句老话,乌云总是遮不住太阳,毕竟挺过来了。郑文彬脾气是坏了些,有时也酗酒,打骂她,但毕竟是他在支撑着这个家,他是主心骨。现在借的粮食,还有落下的账都还得差不多了,小槐还说到了对象。三个孩子中小槐是最苦的,小学没毕业就下来了,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今年收下的麦子也该积攒一些,喂的猪种的树加上郑文彬在工厂里挣的钱,过两年也该操持小槐的婚事了。虽然村里大部分人家扯起了电灯,打起了水井,买起了收音机、电视机,但她不羡慕他们,她自然有她的快乐和幸福。

太阳光越来越白,而且刺眼。水壶早就见了底。郑榆一个劲地抱怨太累了,腰疼得厉害。母亲说,小孩哪有腰啊,小榆你要是真累了,就到树荫底下歇着吧。接着她又把小杨喊起来,叫他回家提茶水。郑杨就甩着空壶朝麦地外走去,边走边想母亲刚才说的话,小孩为什么就没腰呢。他怎么也想不通。王秀英忽然记起来什么,就对着走远的郑杨喊道,不要下河洗澡,千万不要下水。郑杨回答说知道了,但他的声音很小,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郑榆没有停下来歇息,他感觉麦地上面的空气仿佛被太阳蒸发掉了一样。如果父亲在就好了,他会一边割麦子一边讲故事,当累了的时候,他就率领着兄弟们下河洗澡、摸鱼。父亲和大哥一般在最前面,把摸的鱼穿到柳条上,一会儿的工夫就是一串。郑榆在后面的浑水中再摸一遍,自然所获无几。小杨会在岸边用泥巴涂遍全身,像条泥鳅,他问二哥你看我像什么。小榆会说,像狗屎。但母亲一直反对小孩子下水,在她看来河水毕竟是很无情的。所以如果没有父亲带领,她绝不让孩子乱作主张。郑榆身上的皮肤就像绷紧了似的,他索性放下了镰刀,来到大哥跟前,他想争得他的支持,一起下河。但是大哥瞪了他一眼说,等割完了这块地再说。那是一双正喷着火的眼睛,郑榆不敢正视它们,只好耷拉着脑袋回到原地。

在全家人等得不能再等的时候,郑杨提着水壶从麦地边上冒了出来。郑榆冲着田埂上的小蚂蚱大叫,你快点跑行不行,都快把老子渴死了。郑杨不敢怠慢,歪歪扭扭地跑过来了,可是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倒到了麦茬上,水壶里的茶水冲破盖子,直泻下来,犹如一道光滑明亮的小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