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保持住判给我的那份快乐(第2/4页)

随着父亲病情的恶化,我和小米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我感觉自己也病了,好像父亲的癌细胞也在吞噬着我。我逐渐表现出了厌烦情绪,本来我就是一个坐不住的人。大姐和二哥都及时地开导我,说等父亲死后那三室一厅的房子还有他七八万块钱的存款肯定是我的了,他们不会跟我争的。这样一来,我自然就要辛苦一些。事情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可厌烦的呢?可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面对我,父亲尽管气息微弱,仍然挂念着我的前途与将来。尤其当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他的教训就显得更难能可贵。他说做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快乐。快乐不是快活,快活之后就是痛苦;但快乐就不一样了,人只有快乐了,才有能力去做一些事。他谈到了他一生的变化,简言之就是,他之所以能混到这个程度,完全是靠他的勤奋,而勤奋就是从他的快乐中来的。快乐是人身上最宝贵的财富,谁也拿不走。他妈逼的,谁也拿不走,你知道吗?我知道父亲一说粗话,就证明他是个快乐的人。其间他还谈及已经去世了十年的母亲,不禁让我泪光闪烁。我盯着父亲床头摆放的他单位送的两篮鲜花,它们开得正艳。在众多鲜花的映衬下,奄奄一息的父亲似乎变得有活力了不少。他说大姐和二哥都遗传了他的快乐,所以他们看起来那么有生机,那么有前途。可是我—他的小儿子,怎么一生下来就愁眉不展呢?他不明白我的脑壳里都装些什么东西,他说就是给我十万、一百万,我不快乐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父亲咕咕噜噜地说些什么,我起身把灯关掉,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之中,黑暗中似乎更适合谈论死亡。父亲说他之所以到现在硬撑着不死,是因为他要看看到底他还能多活几天,他要做个榜样给他的孩子们看,其实他清醒得很。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手,他说,人就是到死也不能丧失自己的快乐,多活一天就是对自己快乐的奖赏。父亲喜欢从根子上医治我痛苦不堪的心灵,可我不明白这份奖赏对一个即将烟消云散的生命到底有什么用。

房间的轮廓已经显露出来,窗外的月光正皎洁地打在父亲苍白的面孔上。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了,希望我快乐起来,希望在他死后找点事情做,忧愁和苦闷解决不了问题,任何问题都解决不了。这番话是他对我的老生常谈,但此刻听来别有一番意味。我不知道怎么感激父亲,只想把手抽出来,可是我无论怎么抽都抽不出来。

那天晚上的谈话,并没有影响我的睡眠。早晨醒来,我看到自己正跟父亲躺在一起,而他侧着身子,睁着眼睛,差点被我挤出床外。父亲正睁着眼睛,好像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了那双眼睛。

我要到外面吃早点,父亲不需要,现在维持他生命的唯一源头就是挂在他头顶上的盐水瓶子,我盯着那只瓶子看了半天,感觉它好像是从父亲身体里长出来的一个大尿泡。怎么净给我这样的印象呢?也许是看的次数多了的缘故。父亲告诉了我一个人的姓名和电话,让我把那个人叫到病房里来。我问是谁,他说是一个朋友。看来父亲还有未了之事。吃完早点,我给父亲的朋友挂了电话,接通后我称呼对方为许胖子。我听到他那头不时传来锯木头的声音,我大致判断许胖子在木材厂工作。我连说了几遍,他才听清楚我的话。

那个叫许胖子的人下午才过来,他一屁股坐下,并示意父亲继续躺着。我注意到他乱蓬蓬的头发里果然有一些木屑。父亲对我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要跟许胖子谈点事。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退了出来。我走到护士值班室,想看看那个大眼睛的护士来了没有,我想跟她聊聊天。但她没来,这个时间她应该来的,但是她没来。我感到很沮丧,就顺着楼梯走下去,不知不觉来到了街上。就是说我并没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了父亲的病房。大街上很热闹,大街上的人们都很快乐。我被他们吸引着,走一阵就停下来看看,或听听他们的谈论与吵闹,我觉得他们都挺有意思。于是我继续朝前走。等我回到父亲病房的时候,天开始黑了。那个叫许胖子的人已经走了,而父亲正闭着眼睛,大概是睡着了。我想他肯定不是死去了,因为他的被子还在轻微地上下起伏。父亲的病痛也暂时在他浅浅的睡眠里休息一阵。过了几天,那个叫许胖子的人又来了一次。这次他还带了一塑料袋苹果。在让我出去前,他取出一个给我吃。我走出病房才发现那颗苹果已经烂了一大半。我咬了一口,剩下的都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