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启蒙老师的忠告(第2/4页)

5个大男孩又是锯又是砍,干得热火朝天。我站在篱笆墙下,监督他们干活。5个孩子分成两组:一组三个人负责把木头截短,一个人骑木头杠,两个人拉锯;另一组两个人负责把截短的木头劈开。他们手上在忙,嘴巴也在忙,磨牙斗嘴,说个不停。

看着他们卖力地干活,我心里琢磨:费这么大的劲教他们,到底有没有意义?我这些年的努力体现在哪里?看这些孩子们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野气,跟那两个没上过一天学、年龄比他们大半个多世纪的老人没什么分别。这就是命运的轮回、人生的复制吗?教育的意义何在?

干了一会儿,这两组人马调换了工作,原来拉锯的抡起了斧头,原来劈木的拉起了大锯。最小的那个男孩原地不动,用他一双小手死死卡住木头,再压上膝盖。

倚着篱笆墙,我想起了自己拉大锯抡大斧的时光,许多儿时伙伴的身影在我的脑际隐现:比尔、杰里、雪球、克劳迪、斯密蒂……那一张张面孔,如此亲切,却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来令人痛断肝肠。他们也曾在这间院子里生活过,干过同样的木匠活。韶华易逝,童年太短,那些往日的孩子们干完了,笑完了,早早踏入社会,各奔东西。有的进了农场,有的流落天涯。出门发财,进门发丧,杀人者有之,被杀者更多,最后多死于非命。雪球在艾伦港的夜总会被人刺死,克劳迪死于新奥尔良一个妇女的刀下;斯密蒂杀了人,被遣送到安哥拉接受劳改。待在家里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去,只是暴死与等死那点儿区别。

我们的启蒙老师是个混血儿,大高个,老家在珀莱雅。我们劳动的时候,他通常站在我现在的位置,讲些语重而心不长的道理:你们长大了,八成都会横死街头;剩下来苟延残喘的孬种,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野兽。他说对我们这些黑人来说,生下来就是羊的命,跑出去的才有活路。他这一辈子,就是对逃跑主义哲学的最好诠释。他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荒漠——他不屑于在我们面前表露心声,但我们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一点儿端倪——他恨自己,更鄙视我们。他恨自己身上一半的黑人血统,恨我们这些老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勾起他无尽伤痛的黑人小孩。我们是他的镜子,照出了他那世界之水也漂不白的肤色。他的悲怆写在脸上,不遮不掩,昭若日月。他的心里只有恨,恨见到的人,恨看到的世界。他只教我们一样东西:逃跑。因为这里没有自由,这话他没有明说,但我们都感觉到了。那时候我们师生关系紧张,同学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告诉大人,大人们又坚持让我们念书,说是混一天算一天,能学多少是多少。有的学生咬着牙坚持到毕业,有些学生干脆作鸟兽散。下了地,进了城,蝇营狗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最终铤而走险,搭上了性命。

但我姨姥从来不言放弃。她说我不能跟那帮孩子沆瀣一气,她要我先把那个老师的知识学到手,然后再去别的地方求学。老师发现我求知欲旺盛,越发憎恨我了。别人都跑了,有的甚至死了,你凭什么不跑?你逞什么能?你会倒霉的,我的朋友。这话他没明说,但一看他的眼神便知。不对,他的个人词汇中就没有“朋友”这俩字,他只会说“傻瓜”,不会叫“朋友”。你那么好学,我可以教你,让你也懂点道理,分享我的痛苦,减轻我的负担。好,好,你要学习?好,好,知识是天下最重的担子,你想挑就挑!

我外出求学期间,偶尔也回家探望姨姥。每次碰到此君,他都是那副凶狠的模样。他生病休假后,我去珀莱雅拜访他,还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恨自己、恨我、恨世界的戾气。有一次我们坐在壁炉前面烤火闲聊,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快乐,就是听说哪里出了乱子。希特勒有希特勒的道理,3K党有3K党的长处。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啊?”他发完这一通宏论,打住话头问我。“不,先生,我没这么想。”我连忙表白。“有朝一日,你会把我的话奉为至典。”他说,“我给你指过明路,你就是不听,我的一番苦心,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你每年在那座教堂里耗的那5个半月时间,其实就是浪费生命。等你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理解我了。锈了300年的脑袋,5个半月是擦不亮的,你慢慢体会吧。”我们长时间凝望着蹿动的火苗,谁也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