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第4/5页)

孤楚,病弱,这个词看起来不比影视中的鬼魂美人更漂亮。它还值钱吗?灵魂是否轻得,就像一张被抽去防伪线的钞票?这个世界是否无需灵魂介入,只要至嗨至死的娱乐就够了?环境恶劣,我们无法从空虚里打捞灵魂,就像无法从匍匐在地的蛆虫那里打劫一双翅膀。

天使不需要爱情与货币,狗不需要身体里的兽性……如果狼是因为拒绝交出什么而成为狼的,人会因为拒绝交出什么,才能保住“人”这个残剩的定义?灵魂说来玄虚,其实就是尊严和尊重,就是痛感和耻感,就是界线和底线。

在这个只许狼咬、不许羊叫的世界,灵魂形同道德,似乎沦落为一种陈旧的习惯。如果你认同羊的哲学,就必须忍受羊的命运。草食者中,运气好的会成为隐士,运气坏的会成为猎物……羊,无法摆脱身上的膻气一样终身无法摆脱宿命的悲哀。瞧吧,能够坐上王位的,无非狮虎;如果不具备内心的冷酷,就只能出现在牺牲者的行列里。假设没有灵魂,就没有自省和拷问,就没有刑罚。

灵魂缺失,信仰缺失。何谓信?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乎美好;何谓仰,是人与神之间的关系,关乎敬畏。当两重关系都被破坏,难道我们只适应交往鬼怪?还是说连同我们自己,都成了人神共愤的鬼怪?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认识魔鬼,也许之所以没有魔鬼随从,因为我们就是魔鬼本尊。

人们把天使画得脸色红扑扑的,像硬脸颊的塑料玩具娃娃;魔鬼通常消瘦,仿佛灵魂时刻受到困扰和煎熬。奇怪,圣徒的样子竟然更像按照魔鬼的原型塑造,他们可怜的肋骨,像教堂的狭窄台阶。或者说,魔鬼的形象,阴郁而憔悴,简直就是脸色更差的圣徒。为什么?邪恶为什么会像神圣?淫荡为什么会像纯洁?黑最像灰,白最像灰,为什么黑白类似到彼此可以置换,就像它们本身都是混沌的灰?极端对立的为什么长着孪生的脸?判断的混乱乃至颠倒,让人无所信赖,无所适从。我们不知道,哪个方向才隐居着绝对的神,哪个脏器里藏匿着残剩的魂。

我们不再相信虚拟之物,从宗教到哲学,信心已被怀疑所腐蚀——那些抽象的形而上的词语正在消失它们曾经的影响力。尼采曾说:“从前他们想成为英雄;现在却仅仅是纵欲者。对于他们来说,英雄是一种折磨与恐惧。”诸如英雄或史诗这样的名词,仿佛古化石,只存在于神话里。这些辉煌之物,仅限在书本上立于不败之地;现实里,它们被迫像墓碑一样固定自己的脊柱,并忍受无人缅怀的漫长的荒凉。困扰我们的,不再是有着饱满亮度的词汇。是小词,一个又一个的小词——在小人一样的词汇里,我们辗转反侧,我们共度良宵。

7 或轻或重的敌意

……且慢。

每当现实和自己预想的世界不一样,我们易于滋生反感和抵触。我们的批判,是否裹挟对自己逝去韶华的怀念?伴随着代谢能力的降低,我们无法消化变动的一切,当钙化的价值观没有匹配灵活的膝关节,我们能否以僵硬的脊柱象征某种强直?

如今老去的,半个世纪前曾经也是年轻人,他们一腔热血,不惜把纪念章别进赤露的胸膛。他们拥有无边的自信,以为自己的力量能够铲起乌云,为世界保持广阔的晴朗。

我们这代中年人,是他们所曾预见的未来吗?最初,他们曾多么厌恶我们的所作所为:穿牛仔裤,听摇滚乐,恋爱的次数和离婚率都居高,没有以政治诉求为表现形式的使命感。他们伤感并愤怒:纪念碑下集合着我们这些漫不经心的掘土者。可谁在意他们的喜怒呢?车轮滚动向前,急于赶路的乘客无暇顾及落在站台的沮丧者。多少誓言融化在时间里,空气中充满背叛的味道。我们沿着自己的理想道路前进,看起来却像在给他们的理想抹黑。只有少数乐观的老者,把我们的表现视作描红练习——描摹着鲜艳的红,却让我们的手沾上墨迹,沾上比原来更多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