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关于写作(第2/6页)

写作,并不能使我们驾驭万物,我们愿望中的文字道德也无法统一世界。唯有诚实运笔,表现自身的混沌,我们才能把脆弱转换成直面真相的果敢;也唯有完成这个阶段,我们所追求和达至的温暖,才具有真正的不毁之力。我知道自己写得并不好,如果说还能有点不一样,无他,得益于当初不算太晚的觉悟,以及不再犹疑的贯彻。

英国文艺批评家约翰·伯格表达绘画中的“逼近”概念,也可广泛应用于整个艺术创作领域:“逼近即意味着忘记成法、声名、理性、等级和自我。”当我们内心受到袭扰,创作上就很难保证纯粹。事实上,声誉这种东西就像套在狼脖子上的铃铛,行动时带来夸张的喧嚣,将使我们无法捕获到猎物。合格乃至优异的狩猎者,视线里只有猎物,为了完成有效的捕杀,它无惧于追随猎物进入绝对的黑暗之境。没有左顾右盼的胆怯。唯有这种坚决和坚持,逃亡中的猎物才会被激发出最大的活力。写作者和他的题材之间,应该保持这种互为危险的生死关系;那些在凶险面前止步者,输于猎物的智慧,将饿死途中。

一只完美的猎豹,无意于顾影自怜地欣赏自己的体态与造型,无意于清点和折算皮毛上的钱币花纹,它在专注的追逐中甚至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不是猎豹。作为一只热衷模仿的野猫,我也耸立自己的背脊,让紧张的爪钩小心探出自己柔软的肉垫。

2 试错的散文

白话文运动以来,相对来说,小说无界,诗歌无界,各种形式和手法似乎都拥有天赋的自由权。而散文,有着内在的律法,比如篇幅短小,比如禁止虚构,等等。漫长时段里太过保守,所以几十年来原本敬陪末座的散文,变化可能就最大。仅仅这二三十年,我们就看到了曾经的“散文律法”从禁止到默许乃至纵容的明显松动。

散文不再是五脏俱全的麻雀,篇幅变长,不仅意味着字数增加,也带来结构、叙述视角以及意义上的变化可能。千字文时代,只能简笔勾勒;加长的篇幅,使散文能从乐器独奏,变成立体的交响乐。原来,散文习惯俯览和纵观,就像地图铺在眼前,写作者通盘布局、全知全能,使用潜在的过去完成时态,来进行描述和总结;现在局面复杂了,就像VR技术,写作者在游戏的迷宫里,呈现给读者逼真的场景带入感,这种正在进行时态的写作,可能出现突然的意外和翻转。再比如说虚构,我们都承认写作需要经验与想象,但在散文领域,我们似乎更多地重视经验,忽略想象,两者的强弱明显,没有很好地平衡,甚至一些想象领域的审美问题被推到欺骗的道德立场去遭受判决。我们现在学习逐渐把想象与编造从虚构这个含混的概念里甄别出来。再比如,“形散神不散”,曾是散文自由精神的标志,它渐渐也成为一条内在的绳索,因为,可以形散神不散,也可以形不散而神散,或者形神俱散或俱不散。

我觉得,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散文一直在进行试错的努力:不让写长偏写长,不让虚构偏虚构。其实创作上难有什么算是真正的错,枯枝败叶也能让植物得以繁茂。散文的试错者,是不断试图逾越警戒线的冒险之徒,即使今天,他们被保守的批评家宣判为非法,也依然获得了越界带来的自由。

随着象征性的解放到来,新的问题出现。原来我们的突围有着具体路标,正是那些禁区标志。哪里不让通行,我们就试图从那里强行闯入。当散文作为笼鸟的时候,突围只有一个方向:外面。等被囚禁的鸟破笼而出,又该往哪儿飞呢?随着障碍被清除,领域被拓展,原来在局促之中形成的物理意义的团结,反而因为这种开阔得以瓦解。禁城之门被打开,队伍没有集合起来迁徙,而是在旷野中渐渐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