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独憔悴(第7/12页)

“我回过头去,维娜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她手中捧着一束枯枝,显然准备引火。她的长发零乱而自然地飘垂着,穿着件破旧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里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连衣裙,裸露着腿,赤着脚。她那无邪的大眼睛张得大大的,用种不信任似的神情看着我,一瞬间,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着,她的手一张,枯枝从她怀里散落,她喊了一声,向我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动地对我嚷着一大串的山地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着,这使我眼眶湿润而情绪激荡了。”

她喊了好一阵之后,才猛地缩了口。她退后一步,注视我,突然地羞怯起来,涨红了脸。她讷讷地用国语说:

“‘哦,先生,你回来,真好。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内心被柔情所涨满了,不能不对她温柔地微笑,我鼓励地拍拍她的手,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会回来的,总不能让这里乱七八糟的,我天天都来,以为你很快就回来,你一直不来,我就以为你不来了。’”

“我笑着,指指枯枝说:‘做什么?’”

“‘烧开水呀!’说着,她又发出一声惊呼,匆匆忙忙地拾起枯枝说:‘我还没有烧呢,你要没水喝了!’然后,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顿时生起火来。空地上风很大,火很快地燃着了,在噼啪的木柴声中,在火舌跳跃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苍茫的背景里,她浑身散发着一种原始的美,她偷偷地注视我,在火焰下对自己悄悄地微笑。提了水来,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又轻快地拢着火,拨着枯枝,然后,她唱起歌来,那支她曾在溪边唱过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奋,使我动心,望着她赤着脚在火光中来回走动,我更感到她像个森林的小女神了。”

“开学了,一切又恢复了以前的情况。早晨,维娜悄悄地走进我的房间,给我整理一切。晚上,我们共用着一盏煤油灯。她不时从灯下对我送过一个痴痴的微笑。我常会莫名其妙地忘记我的工作,而对着她黑发的头沉思。日子一天天过去,五月里,刚刚来临的夏季就带来了当年第一次的台风。”

他又一次停顿了叙述,再度燃起一支烟。在烟雾里,他安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回忆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来深邃难测。

“那次台风,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反正,有个很美的女性的名字,却有极泼辣的性格。当风力逐渐加强的时候,我正在上课,林校长来通知我停课,让学童们在暴风雨来临前赶回家去。停了课,我回到小屋里,维娜正忙着给我那不太坚固的木板窗子钉上钉子。”

“‘维娜,’我说,‘你回去吧,当心风大了回不去!’”

她看看我,不在意地笑笑,然后说:

“‘没有风雨会让我害怕!’”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岂止没有风雨会让她害怕,似乎没有任何事会让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热,对她都一样的不足重视。我常怀疑她的人体构造是不是与别人不同,否则她怎么那样禁得起风霜。”

“窗子钉好了,她把炉子搬进了房里,关好房门,一面给我做晚餐,一面唱着歌。雨来了,狂风穿过了山谷,呼啸着,摇撼着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点,喧嚣嘈杂地击打着门窗。我侧耳倾听,山谷中万马奔腾,风吼之声如雷鸣般响着。我十分不安,怕维娜会回不去,但,维娜对那风雨恍如未觉,仍然轻快地摆着碗筷,轻快地唱着她那支美丽的小歌。”

“我们一起吃过晚餐,燃上了煤油灯。屋外的风声是更加可怕了。维娜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风从小缝中直扑进来,煤油灯立即灭了。狂风向室内怒卷而来,门似乎关不上了,我跑过去,帮助维娜把门重新阖上,费了大力和风挣扎,才把门扣上。维娜摸索着燃起煤油灯,我才发现我的手臂上被钉子划破了一块,正流着血,她赶过来,一看到我的伤口,她的脸就变白了,她俯下头,用嘴吸吮伤口,她的嘴唇清凉柔软,一经接触到我的皮肤,就使我全身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她抬起头注视我,我在她的大眼睛里看到原始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鲜红而刺目。我凝视着她,直到煤油灯的火焰终于被窗缝中的风扑灭,我觉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后,她柔软的身子紧贴着我,小小的,结实的身体在我怀中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窗外,风雨是更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