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第9/20页)

埃德蒙  (一把抓过酒瓶来,倒了满满的一杯——软弱地)谢了。(把威士忌一口干掉。)

蒂龙  (替自己也倒了一大杯,瓶子倒空了,然后一口喝掉。他头低下来,瞪眼看着台面上的牌——恍恍惚惚地)轮到谁打牌了?(他呆呆地往下说,并无怨意)满身铜臭的老吝啬鬼。也好,也许你的话不错。也许我不得不如此,虽然自从我有了一点儿钱之后,我一直就是掏出钱来在酒吧里请张三李四喝酒,或是慷慨地借钱给揩油的朋友,明知道借出去是不会还的——(嘴松弛着,自我嘲笑的样子)当然,那种慷慨也只是在酒吧间里灌饱了威士忌之后。等到我头脑清醒,待在家里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大方了。我就是小时候在家里吃过苦,才知道一块钱的来之不易,又唯恐到老会住穷人院。打那时起,我就不相信我一辈子能靠运气。我老是怕运气会转变,弄得不巧有一天一生赚的几个钱都会搞光。说来说去,多置一点儿地产心里总觉得安全些。这虽然不一定合理,但这是我的想法。银行会倒闭的,银行一倒你的钱也跟着就没了,可是脚踏实地的地产永远是丢不了的。(突然之间,语调变得高傲)你说你知道我小时候吃过苦的。你知道个屁!你怎么会知道?你从小什么都有——有奶妈照应,上学堂,上大学,虽然你没有念完。从小到大不愁吃穿。不错,我知道你也做过一阵子苦工,到外国去把钱花光了,举目无亲,我倒也佩服你有这个精神。可是,那到底是弄来玩玩的,像小说里的冒险故事,不是真的。

埃德蒙  (没精神的样子,反唇相讥)对了,尤其是我在“吉米神父客店”酒吧里想自杀——几乎真自杀的那一次。

蒂龙  那是因为你神经不正常。只要是我的儿子就不会——那是因为你喝醉了酒。

埃德蒙  我一点儿没喝醉,脑子清楚得很,所以才会闹成那样。我就是不该动脑子。

蒂龙  (一半酒醉,一半恼火)不要又在说什么他妈的无神主义的鬼话!我不要听。我不过是解说给你听——(藐视地)你怎么懂得挣钱的难处?我十岁的时候,我的父亲把我母亲丢下跑掉了,跑回爱尔兰老家去等死。他果然没等多久就死掉了,也是活该,我巴不得他死后下地狱去受罪。好像是把毒耗子的毒药当面粉,或是白糖什么的,吃了毒死的。当时,也有人传说他并不是无意搞错。可这是胡说,我们家从来没有人——

埃德蒙  我可以打赌,他不是无意的。

蒂龙  你总是不往好处想,这是你哥哥做的榜样。无论什么事,他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不去管他了。再说我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陌生的外国,还带着四个小孩:我和一个大不了几岁的姐姐,还有两个比我小的妹妹。我的两个哥哥早已离开家了。他们也没法子帮忙,自己维持生活都来不及。他妈的,我们的那种穷法才不是小说里面看了好玩的故事呢。我们家住的是破破烂烂的房子,可是前后还有两次因为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轰出来,家里仅有的几件破家具给扔到大街上。我母亲和姐姐直哭,我也哭,可是我还拼命地充硬汉不让眼泪流出来,因为我是男的,是一家之主啊。只有十岁,你想想看!我学是上不成了。我去做工,我在一个机器工厂里一天做十二小时的工,学做锉子。那个工厂就像马房一样,又臭又脏,下起雨来屋顶上漏水,夏天像烤在炉子里一样。冬天没有火,我们的手都冻僵了。屋子里只有两个又小又脏的窗子,天阴的时候,我坐在那儿简直要把腰弯得眼睛几乎碰到锉子上才看得见!你还谈什么做工!而且,你猜我拿多少工钱?五毛钱一星期!我讲真话!五毛钱一星期!可怜我母亲一天到晚到“花旗”45人家帮工、洗衣服、刷地板,我姐姐缝衣服,我的两个妹妹留在家里管家。我们从来没有穿得暖、吃得饱,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有一年感恩节,或者是圣诞节,母亲在那儿帮工的一个“花旗”人家多给了她一块钱赏钱,她回家时就把它全买吃的东西了。我还记得她欢天喜地地抱着我们几个小孩,一面亲着我们,一面快乐得流着眼泪说:“光荣归于上帝,我们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大家都有得吃!”(他用手揩揩眼泪)我母亲真是好人,真勇敢,没有比她更好、更勇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