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大旷野(第2/4页)

完善自己不是一种室内活动。因此,一个自以为精神残缺的人,才会像殉道者那样,越过重重阻障,走向大旷野。

“按人民的方式生活,”托尔斯泰说。

人民包围着他,近在咫尺,又相隔遥远。没有一条现成的道路通往大旷野,但是他确信,脚下的土地是与大旷野连在一起的。他没有耽于星空的渺冥,而是穷于追索道德律的严整;他知道,道德就像野草和荞麦一样在地面上生长。他忠实于这土地。不管最终是否可以通往梦中的家园,总之,走是不会错的。

他固执地走,甚至不避重复:起草解放农奴的计划,发动救灾,募捐,分发卢布和粮食,为灾民子弟兴建学校,亲自砌砖,还有担任功课……他为农民遭受饥荒而深感痛心,形容说,“就像一个患风湿病的人在雨天之前浑身疼痛一样”。在家信中,便不只一次提到如何解决农民的麦种问题。说不清楚,他是周赈穷人抑或救赎自己,但都一样的虔诚,紧迫而且耐心。

在《圣经》里,麦种是一种象征。生命的意义因它而簸扬。当着托尔斯泰把种子和粮食拿去救助那些需要的人们时,便痛切地感到,必须使人类具备一种永无穷匮的可普及的物质。信仰的道路漆黑一团,而他,连第欧根尼的灯也没有,全凭着自己的摸索才找到了这种物质:爱。世界上所有高深玄奥的东西都具有可疑的性质,唯爱至高无上又简单明彻,一如无价的阳光,可以任人分享。“勿抗恶,”托尔斯泰说。于是,他因拯救自己而及于人类,爱成了宗教。这是新的宗教,但也是最古老的宗教,所以他被称为“基督纪元一世纪的犹太教徒”。不同于后来正统的浩大的宗教者,在这里,爱和劳动是密切相关的,一旦劳动成为教仪,生活奢靡而生性懒惰的上流人物便永远无法进入天国了。表面上看起来,托尔斯泰的宗教具有泛爱性质,其实不然;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从地下拉出来的宗教”,与上等人受用的天上掉下来的宗教是大两样的。这样,教会发布文告称他为“伪善的教师”,以反对上帝和神圣的传统为罪名开除他的教藉,就没有什么可骇怪的了。

然而,他点燃的火焰竟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

他的住宅成了大学生,工人,众多希望得到安慰和鼓舞的人们的中心。著名画家列宾为他画的新的肖像,被公众用鲜花装饰起来;在大街上,人们向他欢呼,致敬,大量的信件和电报向他飞来;而他的被禁的著作,也通过手抄或其他不合法的途径不断传递到人们手中……事实上,众多的信徒并不了解他们的“教主”。他根本无意做什么鸟领袖,从来关注的只是内心,并非运动。当“托尔斯泰垦殖队”刚刚组织起来的时候,人们怀着何等的狂热,在俄国,在世界各地拓垦他们的乌托邦,转瞬之间,便都成为陈迹。目睹一出宏伟的戏剧在意想不到的剧情转折中黯淡收场,能不令人沮丧么?

爱是艰难的。世界现存的秩序,使托尔斯泰充满热忱的拯救计划成了最迂腐的说教。幸而他是一个实践家。他热爱人类而非个人,热爱爱本身而非爱的理论。既然人类的命运面临专制、垄断、强暴和各种压迫,所谓爱、同情、拯救,就不可避免地要带上对抗的性质。

首先是对抗政府。

权力和制度是横踞在通往大旷野的所有道路之上的巨兽。没有谁可以绕开。

托尔斯泰写了一个著名的小册子《我信仰什么》,公然宣称:“信仰否认权力和政府——战争、死刑、掠夺、盗窃——而这一切全都是政府的本质。”他说,他不是一个爱政治的人;但是,无政府主义的结论是致命的,正是藉此,他深深地卷入了政治社会的漩涡。另一个小册子《天国就在你们心中》,即把不抵抗原则用于各级政府,指出凡使用暴力、战争、监狱、刑法,并以强迫人民纳税来抢劫人民的政府,基本上是不道德的;从而进一步主张拒绝加入政府,拒绝服兵役,拒绝纳税,拒绝为政府服务。实践把他推到理论的反面:不抵抗成了抵抗。他写信正告沙皇说:独裁是一种过时的政府形式。由于人民已经随着整个世界走向进步,因此这种形式的政府以及与它相依存的正教,就只能依靠多种暴力,诸如:宣布戒严,放逐,死刑,宗教迫害,对书报的审查,思想犯,对教育的滥用等等各种罪恶和残酷的行为来维持。“高压统治的办法可以压迫人民,但不能治理人民。”这是他的政治信条。他自始至终藐视政府的权威,一再动员道德力量实行全面抵制,哪怕毫无效力,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实际上,他总是唐吉诃德式地单独行动,如阻止沙皇发动战争,揭露政府对饥荒的否认,抗议军事法庭绞死农民,反对对犹太人的迫害,等等。在迫害犹太人的事件发生以后,他当即发表抗议信,说:“这整个事件的真正罪犯,就是我们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