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画(三章)(第2/3页)

浪漫主义者说:把失去的一切找回来!

现代主义者说:失去的将永远失去!

我不知道,世纪末的此刻,我们是落在船中还是留在筏上?但总之,浪漫主义离我们是愈来愈远了!

列维坦:《弗拉迪米尔卡》

历史是不完整的,甚至可以说不是真实的。它是一种感觉,一种想象,一个不及逃避的影子,在近处响起遥远无尽的回声。

自古迄今,千百万奴隶的血泪在哪里?攻打巴士底狱的嘶喊在哪里?纳粹时代的焚尸炉呢?它是如何吞噬众多的血肉之躯连同他们的名字的?最惊心动魄的场景已然泯没了,所谓历史,惟余一堆零碎的杂物:毫无表情的密诏、大小报告、红皮书和白皮书,锈钝的刀箭,哑默的枪管,博物馆里古意盎然的镣铐……俄国的沙皇,是以开发西伯利亚天然牢狱驰名于世的。但是,随着流放犯的获释、迁徙和死亡,以及其后的权力的倾复,罪证肯定会消减许多。

不幸的毕竟还有无法移易的地方在,比如俄国画家列维坦笔下的《弗拉迪米尔卡》。

弗拉迪米尔卡是俄罗斯人对流放犯必经之道的称呼。画面上,一条大道从近处一直通往远方。道路凸凹不平,辙痕斑驳,布满尘土。两旁是原野、草丛、麦苗、林木、土丘。大块的天空欲雨不雨,云块并不陌生。然而只要说:“这就是弗拉迪米尔卡!”我们就将立即获致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大约这就叫历史感了。

此刻,阴郁的天空变得愈加阴郁起来。密云深处,仿佛听得见雷声。枢密院广场上十二月党人的枪声,以及尼古拉卫队的炮声是雷一般作响的;开往西伯利亚的驿车是雷一般作响的;威严的军靴,挥舞的警鞭,直到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的诗句都是雷一般作响的。可是,难道雷声便是暴风雨的预言么?如果不是暴风雨,又凭什么摇撼头顶凝重无比的黑暗?喑哑中,有一脉斜晖投射到黑麦田上,白骨般炫目,令人心悸。但见云块陡然涌起,自远方逼近我们,好似有意让我们从中发见自己的灵魂的骚动。而原野、山峦、纠缠的小路,也纷纷动荡起来,似是无力承受重压,又似不甘于宁静的匍伏……

列维坦,这个从小失去父母的人,过早地成了历史的遗孤。作为风景画家,他不但善于感受俄罗斯大自然,于民族历史的重负也如列宾一样具有过人的敏感。不同的只是,命运的纤索并非加于“集体”的肩膊之上,而是深深地勒紧了个人——看看大道上的那个流浪者吧,多么地渺小而孤独!周围不见同类的形影,只有带檐的十字架,在近旁的墓顶俯视着他。永远的十字架!

人类的不幸,正在于灾难无法分担。它穿透个人而且只有穿透个人而成为纯粹的一种痛觉。说到历史,它就不是圆丘形的大脑拼凑出来的大而无当的实体;作为曾经存在过的时空,它的充满苦难的内容物,唯在个人锐利的痛觉中敞开而成为新的事实。人类苦难之途的象征——《弗拉迪米尔卡》,完全可以使历史在我们如读一般风景画的欣然超然的感觉中消失。但是,倘使一旦从它那里竟烧灼般地感觉到列维坦的感觉,那么不妨说:

我们已然进入了历史。

怀斯:《克丽斯蒂娜的世界》

世界是何等的辽阔而辉煌呵!

怀斯用色太奢了,画布几乎染遍了金黄,令人炫目。原野一望无遮,秋草芊绵。地平线大弧度划过。其上自是天空,蔚蓝而且透明。

有两道车辙,犹如神启,若明若昧地引向远方。

对于一个敞开的世界,其实无论何处都可以成为出发的方向。然而,眼前的少女是再也不能匍匐向前了。她的手足是那般纤细,恰如干枯的芦苇;显然,运动所依仗的肌肉早经萎缩,可怕的疾患吞噬着有为的生命。作为人的直立的权利被剥夺了,自由被剥夺了,仅存的力量是属于意志的。爬是唯一的动作。那飞扬的乱发,抓紧了土地的双手,整具倾斜、扭曲的躯体,呈示着怎样的一种悲壮呵!爬着,爬着,阴影便出现了。阴影爬得比她还快,楔子般使人想见逼迫的落日余晖。黄昏是余下的时间。黄昏是一个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