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信得 夜航与书(第10/10页)



  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耳边咕嘟咕嘟的水声,以及脑袋里轰鸣着流水沉闷的振动。窒息。昏沉。意识稍纵即逝。即便如此,依然尝试控制住浮力中虚弱无助的身体,从窗户爬出去,奋力往上游动。这短短时刻,持续多久。也许对当时的他来说,有漫长的一生那么久。但也许,不过是数十秒。当他狂乱的手碰触到一块坚硬破裂的冰块,紧紧攀住它,整个身体得以依靠。找到回复世间的桥梁。奋力把脑袋顶出水面,剧烈阳光顿时冲击而来,黑暗中沉溺的眼睛,瞬间如同刀刺。

  等视力逐渐回来。他看到一望无际的冰雪水面,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已没有任何力气。冰冻刺骨。我无法再下水去找她。这样我会死。所以你选择离开这里,去寻找帮助。对。我浑身湿透冰冻,身体僵硬,精疲力尽,只剩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支撑自己走过冰湖,走出山坡,来到山路边上,等待经过的汽车。那天有人载你吗。有。一辆去往外省的卡车,从山路上开过。他们载我到市区家里,之后直接开走。你为何不报案。如果你及时报案,会有人马上去那里找车找人,也许她还会有一丝希望。不。绝无可能,那天温度非常低,更何况她不会游泳。所以,你确认她必定死去,你不报案。不。我觉得报案于事无补,她已死去,而我将没有办法说清楚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一定会有麻烦。所以,你选择隐瞒3年,让她的尸体在湖底腐烂,最后变成一具骨骸。如果你要以这种角度来表达,那么我承认,这是我的选择。

  我陈述的事实就是如上所说。我已完毕。

  庭审结束,她去看他。

  她等在接待室,隔着玻璃窗看见他被人带出来。往昔俊美健壮的男子被疾病掌控,消瘦至不成人形,脸色青白,穿一件灰色毛衣,脸颊和下巴绽出胡子茬。他们再次又离得很近。他的眼睛没有变。看着她,眼神里露出往日微笑。

  他说,信得。你在英国可好。似忘记他们刚在法庭对峙两边。

  她说,我考上大学。分子生物学。

  呵。以后你会知道我们每个人为什么有不同的组成。不同的组成,让我们得到各自不同的命运。

  所有熟悉感觉在瞬间来临。他是那个爬上桑树为她摘下紫色桑椹的男子。他告诉她用何种方式去观望云朵。他在月光下吹起尺八心无旁骛。他与她们一起共赴春日花海的盛宴。他在暴雨之后的亭子里卸下衣衫美丽完整。他以情感和肉身洞穿一对来自远方的母女充满幻象的生活。他是让她最终看到空虚破碎的男子。

  他说,你相信我刚才说过的所有的话吗。

  她说,如果我不相信,一切又会有什么不同。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让她独自沉落在湖底3年。

  我是个普通男子。信得。我软弱。需求自保,苟且偷生。

  你任她死去,独自留在湖底。这是爱吗。

  对。这是爱。你母亲最终逼迫我做出承认。她要的真相就是这个。他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躲避视线,说,现在,你可以觉得彻底失望了,信得。爱既不高尚,也与浪漫无关。它会在某个特定时刻显露出直接和残酷。没有伎俩,没有幻术,没有前景,没有余地。只有考验和真相。这就是俗世的平常凡人之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