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第3/8页)

然幽默究竟为人生之一部分。人之哭笑,每不知其所以,非能因朝士大夫之排斥,而遂归灾亡。议论纵横之幽默,既不可见,而闲适怡情之幽默,却不绝的见于诗文。至于文人偶尔戏作的滑稽文章,如韩愈之送穷文,李渔之逐猫文,都不过游戏文字而已,真正的幽默,学士大夫,已经是写不来了,只有性灵派文人的著作中,不时可发见很幽默的议论文,如定盦之论私,中郎之论痴,子才之论色等。但是正统文学之外,学士大夫所目为齐东野语稗官小说的文学,却无时无刻不有幽默之成分。宋之平话,元之戏曲,明之传奇,清之小说,何处没有幽默?若《水浒》之李逵,鲁智深,写得使你时而或哭或笑,亦哭亦笑,时而哭不得笑不得,远超乎讽谏褒贬之外,而达乎幽默同情境地。《西游记》之孙行者,猪八戒,确乎使我们于喜笑之外,感觉一种热烈之同情,亦是幽默本色。《儒林外史》几乎篇篇是事绘世故人情,幽默之外,杂以讽剌。《镜花缘》之写女子,写君子国,《老残游记》之写玙姑,也有不少启人智慧的议论文章,为正统文学中所不易得的。中国真正幽默文学,应当由戏曲传奇小说小调中去找,犹如中国最好的诗文,亦当由戏曲传奇小说小调中去找。

中篇

因为正统文学不容幽默,所以中国人对于幽默之本质及其作用没有了解。常人对于幽默滑稽,总是取鄙夷态度,道学先生甚至取嫉忌或恐惧态度,以为幽默之风一行,生活必失其严肃而道统必为诡辩所倾覆了。这正如道学先生视女子为危险品,而对于性在人生之用处没有了解,或是如彼辈视小说为稗官小道,而对于想象文学也没有了解。其实幽默为人生之一部分,我已屡言之,道学家能将幽默摒弃于他们的碑铭墓志奏表之外,却不能将幽默摒弃于人生之外。人生是永远充满幽默的,犹如人生是永远充满悲惨,性欲,与想象的。即使是在懦者之生活中,做出文章尽管道学,与熟友闲谈时,何尝不是常有俳谑言笑?所差的,不过在文章上,少了幽默之滋润而已。试将朱熹所著《名臣言行录》一翻,便可见文人所不敢笔之于书,却时时出之于口而极富幽默味道。试举一二事为例:

(赵普条)太祖欲使符彦卿典兵,韩王屡谏,以为彦卿名位已盛,不可复委以兵柄。上不听,宣已出。韩王复怀之请见。上曰,卿苦疑彦卿何也?朕待彦卿至厚,彦卿能负朕耶?王曰,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上默然,遂中止。

此是洞达人情之上乘幽默。

昭宪太后聪明有智度,尝与太祖参决大政。及疾笃,太祖侍药饵,不离左右。太后曰,汝知所以得天下乎?上曰,此皆祖考与太后之馀庆也。太后笑曰:不然。正繇柴氏。使幼主主天下耳。

太祖所言,全是道学话,粉饰话。太后却能将太祖建朝之功抹杀,而谓系柴氏主幼不幸所造成。这话及这种见解,正像萧伯讷令拿破仑自述某役之大捷,全系其马偶然寻到摆渡之功,岂非揭穿真相之上乘幽默?

关于幽默之解释,有哲学家亚里斯多得,柏拉图,康德,哈勃斯 (Hobbes),伯克森,弗劳特诸人之分析。伯克森所论,不得要领,弗劳特太专门。我所最喜爱的,还是英小说家麦烈蒂斯在剧论中的一篇讨论。他描写悱调之神一段,极难翻译,兹勉强粗略译出如下:

假使你相信文化是基于明理,你就在静观人类之时,窥见在上有一种神灵,耿耿的鉴察一切。……他有圣贤的头额,嘴唇从容不紧不松的半开着,两个唇边,藏着林神的谐谑。那像弓形的称心享乐的微笑,在古时是林神响亮的狂笑,扑地叫眉毛倒竖起来。那个笑声会再来的,但是这回已属于莞尔微笑一类的,是和缓恰当的,所表示的是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而不是胡卢笑闹。常时的态度,是一种闲逸的观察,好像饱观一场,等着择肥而噬,而心里却不着急。人类之将来,不是他所注意的;他所注意是人类目前之老实与形样之整齐。无论何时人类失了体态,夸张、矫揉,自大,放诞,虚伪,炫饰,纤弱过甚;无论何时何地他看见人类懵懂自欺,淫侈奢欲,崇拜偶像,作出荒谬事情,眼光如豆的经营,如痴如狂的计较,无论何时人类言行不符,或倨傲不逊,屈人扬己,或执迷不悟,强词夺理,或夜郎自大,猩猩作态,无论是个人或是团体;这在上之神就出温柔的谑意,斜觑他们,跟着是一阵如明珠落玉般的笑声。这就是徘调之神(The comic spir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