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心(第2/3页)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我又何辜?……

□读书人语

冰心先生是众人的大姐,她一生給各种年龄段的人当大姐。她的出身教养哺育了她这一气质,她在生活中逐渐坚实了这一资质,她一生的文学活动贯彻了这一信念,“满蕴温馨,微带忧愁”是其具体方式。

满蕴温馨,就是博大了自己的心胸,广布真善美。生活中毕竟充满了苦难,她知道,她避开,她一心一意将人们的思绪从苦难中导向她所诗化出来的那片境界之中,进行忘却,进行超脱,苦难在她那里本不具体,哀愁更是淡淡的。

《往事(二一三)》是这一典型操作。

林中月下的青山,由松林的浓黑、天空的莹白、雪地的浅蓝三色村成了一个宁静、超逸、庄严的宇宙,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滤空一切,不准杂骑铁甲践踏,不许喧哗笑歌骚扰,不许缠绵细语杂染,连高士美人也不容掩入,只容一个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神取其中,悠恷往事,目断魂销,往者如观流水,来者如仰高山,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这一以心灵虚拟出的如怨如诗的境界,便是她普波众生的彼岸,清冷些,清冷中亦满蕴温馨。

其中是不是有些禅意?一种来去无迹、若即若离的禅意?有人觉出了她作品中含有宗教意识,恐怕是这样。文学和宗教原有通性,不信你细考校看。 【陈 亩】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陇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鲜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