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第2/3页)

评梅先生遭过了一个不是现代女子所应遭过的命运;她自己是一位诗人,她的短短的一生,如诗人所咏,也只是首诗:一首充满了飘鸿的绝望的哀啼的佳章。我们看见她的笑颜,煦悦与仁慈,测不透那浮面下所深隐底幽恨;我们遥见孤鸿的缥缈、高超与卓绝,却聆不见她声音以外的声音。于是在一切的不识者中间她终于无声而去。

我们同乡内有一位天辛君,据说孙中山先生曾派他往俄国调査过。我只听说他是一位有志有为的人物,但是我晓得如果评梅先生会恋上他,那么他一定是一位值得一般好女子敬爱的君子。他已经结过婚了,但是他的智慧领导着他的热情,走上现代育年所走的光明的险径;他决意不顾一切,向评梅先生表示他的态度。我们所最引为诧异的是她当日的态度——她拒绝了,也许因为她对于她的同类的同情吧;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以揣测的理由。也许解放了的新女子笑她缺乏多气。缺乏勇气!一位有毅力拒绝她所深爱的男子的女子?这不是她的思路的缜密(这一点使她超越于现代轻浮的妇女之上)害了她!这是时间!时间把她所恃为武器的智慧在不意之中葬埋了。正如Sir Water Raleish临刑前自咏道

Even such is time

天辛君不久便病终了,所谓

壮志未成身先死,

常使英雄泪满襟。

这消息她在友人家中听到的,一声霹雳,她晕绝过去,后来她好容易换过气来了,和大风浪后的浪面一样,她貌似沉静,支撑着她的恶运;然而由这时起,她的心完全心碎了。

这以后的生活,她的诗文是唯一而最确实的证明;并且明瞭了她思想上的所以悲观与厌世,我们也就更易透解她的哀婉凄怆的诗文。伊尔文在他的文章内论道:“但是一个妇人的全生命便是一本情感的历史。心是她的世界,在这里她的野心想主宰一切!在这里她的贪性想得着那些隐秘的宝藏。她送出她的同情去冒险;她安置她的全灵魂在情感的交易上;如果船沉了,她的情况便毫无希望——因为这是一个心的破产。”他继续论道:“她是她自己的思想与感情的伴侣;如果它们变为忧伤的宰辅,她还能到什么地方寻她的安慰呢?她的命运是受男子的求婚,为其所胜有;如果不幸于她的爱情,她的心就如同被攻下了寨堡,让敌人打了下来,弃在一边荒芜起来。”

在今年四月的暮春天气,评梅先生领着她十几位女学生到我们学校来;在一个下弦月的微光的朦胧里,我们一共四五个人坐在荷花池前的石阶上,她背倚着石栏杆,静静听着她的学生们的漫烂的歌唱,天真的谈屑;我坐在最高的一层石级上。在微浮底黯黯的水面上,探出一团一团的新荷,亭旁静伫,仿佛盘算好了从她亲口内要细聆她凄凉的身世。四外的松柏,和一切山石间的杂草,都沉落于夜的怀抱。这个夜不太黑暗,不太明晔,正是一个诗人的夜。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感动,回头向我道:“在这里求学是幸福!”

我说这得分什么学生。

有一个学生问她的岁数。她告诉了她,喟叹了一声。

“我觉得我活到这个年纪真不易!”她继续道:“光阴也真过得快。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一个优美的环境,在这里休息一下我的疲倦;昨天晚晌我在对面山下的石墩上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微红了起来。我不能不在社会里鬼混,哦,那社会!什么样有志气的好人也让它一口吞下去。我挣扎着,我从来不有苟且,我从来只和我自己是朋友。我站在泥水里头,和这莲花一样,可是和它们一样,出污泥而不染。我的身子是清白的;我将来死去还是一个父母赐我的璧洁的身体。我从来不求人,不谄媚人;我在什么事情上也没有成就,就是文章我也不敢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