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第3/3页)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车,又一大车。都装好了,扎紧了,吁——车队出发了。

没有走向省城,因为老爷早就说过,没有运费。好吧,那就运到伦敦,运到巴黎,运到彼得堡,运到东京。

王道士频频点头,深深鞠躬,还送出一程。他恭敬地称斯坦因为“司大人讳代诺”,称伯希和为“贝大人讳希和”。他的口袋里有了一些沉甸甸的银元,这是平常化缘时很难得到的。他依依惜别,感谢司大人、贝大人的“布施”。车队已经驶远,他还站在路口。沙漠上,两道深深的车辙。

斯坦因他们回到国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他们的学术报告和探险报告,时时激起如雷的掌声。他们在叙述中常常提到古怪的王道士,让外国听众感到,从这么一个蠢人手中抢救出这笔遗产,是多么重要。他们不断暗示,是他们的长途跋涉,使敦煌文献从黑暗走向光明。

他们都是富有实干精神的学者,在学术上,我可以佩服他们。但是,他们的论述中遗忘了一些极基本的前提。出来辩驳为时已晚,我心头只是浮现出一个当代中国青年的几行诗句,那是他写给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勋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

在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战阵 

决胜负于城下

对于这批学者,这些诗句或许太硬。但我确实想用这种方式,拦住他们的车队。对视着,站立在沙漠里。他们会说,你们无力研究;那么好,先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比比学问高低。什么都成,就是不能这么悄悄地运走祖先给我们的遗赠。

我不禁又叹息了,要是车队果真被我拦下来了,然后怎么办呢?我只得送缴当时的京城,运费姑且不计。但当时,洞窟文献不是确也有一批送京的吗?其情景是,没装木箱,只用席子乱捆,沿途官员伸手进去就取走一把,在哪儿歇脚又得留下几捆,结果,到京城时已零零落落,不成样子。

偌大的中国,竟存不下几卷经文!比之于被官员大量糟践的情景,我有时甚至想狠心说一句:宁肯存放在伦敦博物馆里!这句话终究说得不太舒心。被我拦住的车队,究竟应该驶向哪里?这里也难,那里也难,我只能让它停驻在沙漠里,然后大哭一场。

我好恨!

不止是我在恨。敦煌研究院的专家们,比我恨得还狠。他们不愿意抒发感情,只是铁板着脸,一钻几十年,研究敦煌文献。文献的胶卷可以从外国买来,越是屈辱越是加紧钻研。

我去时,一次敦煌学国际学术讨论会正在莫高窟举行。几天会罢,一位日本学者用沉重的声调作了一个说明:“我想纠正一个过去的说法。这几年的成果已经表明,敦煌在中国,敦煌学也在中国!”

中国的专家没有太大的激动,他们默默地离开了会场,走过王道士的圆寂塔前。

□读书人语

中国文化的丰富积累举世惊叹,中国文化的劫难也举世罕见。中国人自然会为祖先文明历史的悠久博大而骄傲,却又难免会为文化遗产的大量流失而悲恸,同时又面临着另一个更加艰难的选择:是该让文化遗产留在国内默默地被忽略、挥霍乃至湮没,还是该让外国文化盗贼窃去祖国的瑰宝而让它在世上留存。想想中国文化遭到的劫难,想想那愚昧而又可怜、可怪罪又很值得怜悯的文化破坏者,想想中国文化乃至文化命运的缩影——敦煌石窟——的历史遭际,哪一个中国文人能不在心头滴血,能不回首反思历史的教训!读此文,仿佛同作者一道回顾了历史,参与了历史,评判了历史,升华了历史!记叙翔实而又感情充沛,文字凝重而又笔势夭矫,读来动人肺腑。 【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