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城(第3/3页)

红楼梦结束于大雪,猩红的斗篷,两行脚印一个人,离去时留下的,不似曼哈顿街头如斯散乱。

父亲三月二十日去世,因为太平洋上那条人为的国际日期变更线,我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迟到了一天。

火化前,来人川流不息,其中有真正希望父亲消失者,这使得父亲像一个军人,但父亲只是一介连洗澡都不好解决的中国书生,夏天,用布围住院子的角,提水来洗,冬天,公共澡堂像医院,等叫到号才挤得进去,父亲年纪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晕倒,在热水里,父亲紧闭眼睛,舒服得很痛苦,我这时想问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父亲凡开会住可以洗澡的旅馆,必通知许多同命运者去洗澡,然后大家头发湿湿的坐下来谈洗澡以外的各种事,父亲住医院,也如此办,护士对湿头发的探视者并不奇怪,沐和浴在中国从上古就是与身体最密切的事,除了饮和食,而且严肃到与心有关,汉以后,日本学去不少沐浴的制式,愈洗愈有名堂,父亲访问日本回来后,我问观感,父亲说:随时可洗澡,再问观感,说:胜得好惨。虽然有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在主持料理父亲的后事,北京电影制片厂遣专人协助,各地电影制片厂仍欲来人,母亲说不出的感激,一一谢绝,吴天明还是从西安电影制片厂遣人助理,此时他环臂立于灵堂之外,不发一言,陕西人是自古见中国事最多的人之一,他明白这个书生生前做过什么,希望什么,遗憾什么。

我与大哥去捡拾父亲的骨殖,焚化炉前大厅空空荡荡,遍寻不着,工人指点了,才发现角落里摆一只铁箕,伏下身看,父亲已是灰白的了,笑声不再,鼻子不再,只有熔化的眼镜,滴落在额骨上。

父亲的像前无以祭,惟有《电影的锣鼓》、《陆沉集》、《起搏书》、《电影策》这几本他的心血文字。

□读书人语

历来怀念父亲的文章很多,几乎都同样地表达着难以割舍的人伦之情。阿城的《父亲》却有独到的魅力,这就在于父亲与文革、与政治的无可避免的关联中,展示出人格力量和历史厚度。父亲与历史的遭遇,上演了一出辛酸的戏剧;命运的苦痛与历史的滑稽呈现为一种张力。历史中的“父亲”单薄而飘忽,而“父亲”的历史却又厚实而坚定。当“父亲”在干校作检查因为写了“我认为”而挨批,人格受到历史的撞击;当“父亲”平反后讲到“牛肉面没有蒜怎么成”的时候,又是一种走出历史的轻松和畅快。“父亲”是个书生,与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相连结,他的希望和遗憾,所知和所行,皆有历史的整体感和丰富性。“我”怀念“父亲”因此而获得了某种来自历史的超越意义。 【尹超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