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第2/7页)

由于这个梦想并不是人的企求(在确切意义上的企求)目标,因此它不单纯是人的心灵的盲目的、难以名状的希望,它是他肺部的活动,他的光明,他身体内部不断进行的新陈代谢过程,总之,我们是靠这个梦想活着的。我们不是生活在这个梦想之中,而是以这个梦想为生,犹如我们不是生活在空气和大气之中,而是赖空气和大气为生一样。我们自己就是这个梦想的体现,而这个梦想靠无拘无束的强有力的声音传播开去,这些声音敢于用最强音宣扬一些平庸的公式,如“不自由,毋宁死” 、“我们认为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 ;这些声音使这种娓娓动听的平凡论调(它们永远是真理,因为希望和尊严永远是真理)显得煞有介事和刻不容缓,甚至使人不觉得它们陈腐而平淡。

曾经有过这种梦想:一个人能和跟他一样的另一个人平等,并不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黑种人,或是白种人,或是棕种人,或是黄种人,因此他注定了终身都是平等的,——确切些说,他不是注定享有,而是被赐予了平等的权利,因为他自己昏昏然蜷伏在暖烘烘的真空状态里,就象母腹中的胚胎一样,并没有为赢得平等权利而动过一下手指。梦想,这就是获得同其他人平等的自由,这就是使人们有义务用个人的勇敢、诚实的工作和相互的责任感来保卫,来维护平等权利的自由。后来,我们就失去了这个梦想。它抛弃了我们,在我国人民创立了一种关于人的生存的新观念,力求获得一个坚固的支撑点,以便昂首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时候,这个梦想支持过我们,维护过我们,保卫过我们;这个梦想不要求我们付出任何代价作为交换,而只要求我们时刻记住,它是有生命的,因而也是会死亡的,它必需经常获得勇气、忠诚、自尊和谦恭的责任感和警觉性的支持。现在它离我们而去了。我们睡意朦胧了,我们沉入梦乡了,于是它就离开了我们。现在,在真空里再也听不到那种无所畏惧,甚至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强有力的声音,听不到同希望和意志融为一体的声音了。因为我们现在听到的是恐惧、和解和妥协的一派嘈杂声,是夸大其词的窃窃私语,是我们不再赋予任何意义的大话和空话——“自由”、“民主”、“爱国主义”,我们这些终于从沉睡中被吵醒的人,企图用这些话来极力掩饰自己的损失。

梦想一定是有了变化。变化还不少呢。我以为,下面的例子就是一个征候。

大约十年以前,我的一位老朋友,一位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和专论文章作者,告诉我说,一家财源充足又颇有销路的新画报愿意出高稿酬请他写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不是请他评论我的小说,而是请他写我本人,写我私人。我说:“不行。”而且说明了原因:我认为,只有作家的作品才归社会所有,才能作为讨论、研究、评论的对象;作家本人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作品的,把它们提供给公众,并因而收取报酬;所以,他不仅能够,而且应该接受公众对他作品的议论和态度:从赞扬直到付之一炬。然而,只要一个作家没有犯罪或是出任公职,他的私生活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不仅他本人有权保卫自己的孤独,而且公众也应该这样做,因为一个人的自由正是在另一个人的自由开始的地方宣告结束的。我还说,我认为任何一个有鉴别力和责任感的人都会同意我的看法。

可是我的朋友却说:“不对。”他说:“你错了。如果由我来写这篇特写,我一定是本着鉴别力和责任感来写的。但是,如果你不准我写的话,那么迟早会有完全不顾什么鉴别力和责任感的另外一个人来写的。他既不会考虑你本人,也不会照顾你作为作家和艺术家的名声,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件消费品,一件商品,只要把这件商品推销出去,就能增加画报的发行量,可以赚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