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萨(第3/4页)

对每一句名言,重要的是看它由谁说出,你只需在里尔克身边呆上一刻钟,就能察觉,正是他心地善良地指出了他走过的路,并且提到了所付出的辛劳。你之所以在他身边感到无拘无束,是与此有关的;他不教训人,不向人提什么要求,不强加于人;一切的斗争都是在他孤独的时刻进行的,坐在他桌旁的客人看到的只是被征服领域里的光辉与充实。

对这样一位为人们高度赞誉的人,身体上又无残疾的人来说,吟诗作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也许是符合一条深刻的规律的。从生命的胚胎,而不是从纯粹由天赋中产生的事物大多是成长较慢的;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会教你懂得这个道理。我和其他人一样在上小学的时候,用一个晚上就足以写出一首庆祝婚礼的应景诗歌,同时紧接着再交上一篇悼词。可是自从由于老一代诗人与新一代诗人的提醒,我尝试着用心灵去写什么,情况却是另一个样子了。小诗么,现在也还可以一挥而就,可是所有篇幅较长的诗篇,都是最初完成了一半就搁置起来了,直到几周或几个月以后,这首或那首诗重新拿到眼前;这时候才不费劲儿地补全那些未完成的诗句。散文的情况则不然。一位目光敏锐的朋友,他继承了一所离此遥远的、却很漂亮的房子,成了这所房子的主人,他跟我说,早在几年前,他就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看到过这处庄园,但是从来不曾把整个庄园看全,每次总是只看到它的一部分,最初只是看到屋顶上的一些瓦,后来看到两堵长满铁线莲的墙,尔后又看到房子的大门、阳台和花园,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像摆积木一样,最后看到了产业的全貌。这种无法预计的一步步显露出形象的情况与我最近几年的写作状况很像,我认为是良好开端的地方,后来却证明是唯一可能结束的地方,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在这一过程中,我常看到一些违背规则的事,但对此缄口不谈,就像缄口不谈隐疾。当里尔克很谦逊地把他新近开始的事业当作一件艰巨、成功希望不大的工作谈起时,这时我更准确、更清醒、更加完善地去设想别人写诗的过程,我稍稍地舒了一口气。但“工作”这个有千万斤重的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多么随便,又多么隆重,谁要是听到这些,纵使他已经很疲惫了,也会产生一股清新的信赖自己力量的信心。

当我请求里尔克为我朗诵些什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拿起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开始朗读那一段用散文写成的美妙的经历,后来他把这段经历发表在海岛出版社的出版年鉴上。此后他又第二次小量地把它出版了,这段文字在他的作品集里是找不到的。他的声音洪亮,在空中回荡,他从容不迫地朗读了全部重新润色过的语句,并且刚好读到那个描写神秘转折的地方:树神悠悠荡荡地飘到依在树干上的读者的灵魂中去,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黑色衣裙的女孩,腰系白色围裙,端茶进来,她在镶木地板上滑倒,托盘、茶壶、茶杯和茶匙洒了一地,茶具一定是摔得叮叮当当作响,可是很奇怪,我听到了这声音,却又没有听到这声音。朗诵的声音平静地降低了,可是没有片刻中断过;来自外界的干扰并未影响那神秘的气氛。就好像诗人那不太高的声音碰上了特殊的、埋藏很深的听觉神经——心灵的天线,它根本不接收平常的喧闹之声;当里尔克朗诵完时,他所朗诵的音节却并没有消失。那女仆好像也感到了这一点,她毫不在乎就好像是她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里似的,她把一切收拾整理就绪,拿来新的杯盘用具,就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今天每当谈到里尔克,我就会想起这件小事,有些平常颇为聪明的朋友无法理解,这位诗人以轻松且嬉戏般写下的诗句逐渐表明竟比别的某些诗人的诗句更强烈,而那些诗人开始时也许气势更为巨大,来势更猛,犹如狂风暴雨。有些人总是责怪夜莺不是一只鹰,并且有人妄图借此贬低里尔克,他们说他的诗缺乏最起码的男子气概,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未写过一首真正的情诗的缘故。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显示男子气的方式,若使一位艺术家不满足于跟一位女性生活在伟大的形而上学的关系中,这时我们就得允许他在精神上真挚地和世上一切美好的不引人注目的东西结合,正如他的天赋所许可的那样。但是,即使最起码的东西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认识清楚的,今天大多数人都把这种诗说成是最基本的,而人在这种诗里被暴露得像头放纵不羁的野兽,把别人慢慢建成的基础推翻。其间他们却没有看到那摆脱羁绊的人根本什么也没做;也许他可以略施残暴,杀人放火,可是他没有任何行动,也没有办成什么事,一无建树,这个基本的东西表现得多么精巧,多么像音乐,这一点莎士比亚是知道的,所以他创造了爱里尔,这个轻如浮云的空中精灵,这个精灵和暴风雨一起玩耍,并且歌唱着安排命运。正如所有生活在灾难世界边缘的人一样,里尔克忍受着不断遭到威胁的痛苦,他极其敏感。身体不十分好,他不得不像对待一把在坏天气时容易走调的小提琴一样,对待他的艺术。有时他内心产生巨大的恐惧,害怕他会偏离自己的中心,这时他就停下来,听凭规律的支配。这就是休息,若干年后我们听说,他用练习充实了这休息的间歇。从日记里,还有从书信里——这些信很少是写给收信人的,多半是写给他自己的——他取得了对他本人本性和使命的启示。那些接近里尔克的人常常谈起他的信;它们在表现力与优美方面有时可以跟诗相提并论。人们有时可以听到朗诵他的这封或那封信,尽管人们对它们的数量一无所知——这些信是后来才公诸于世的——可那少量的信函已经以其多种形式显示出独立的狂热的精神:一会儿作为教育者、培养自己的耐心,他等待着诗兴到来时刻,在此期间他潜心钻研,用不多几句话把一处风光、一角花园或一件衣裳令人惊异地形象地呈现出来,或者作为深怀感激之情的人,他充分利用每寸光阴的黄金时刻,并且以令人难忘的创新之语言使得这黄金时刻永远生辉;一会儿作为满怀忧伤的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无辜地被排除在一切人生享受之外,然后又作为喜欢作弄人的人,他用形象的幽默去仔细地观察人与事,有时甚至作为精打细算的作家,他非常谦虚地估计他工作可能取得的成果,但是总是作为坚强的谙熟自己使命的艺术家,他不依恋令人愉快的一切家庭幸福,为的是不疏漏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在众多烦恼与厄运中的这种帝王般的威仪所放射出的光芒从未如此引人注目、钦佩,就仿佛他使一个向他求教的年轻人,使他认识了最后的奥秘。或是出自内心地严肃地向他指出了他自身的力量。无论是在这位经常是忧心忡忡的,并且常常承认自身弱点的人的诗作里,还是在他的信函中,我们都看不到一个流露疲倦、胆怯或动摇的词句;透过最短小的报道,我们看到一位把他的一生置于他的工作之中的人,为了这一工作他保留了最大的人的自由。难道这样一位诗人不是一位英雄般的男子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