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说(第2/6页)

你无法欺骗小说,就是让一个男人死在一个女人——他“亲爱的十字架”身上也骗不了小说。小说会教你看清她如何亲爱:付出任何代价。读后你会感到恶心,讨厌那种把女人变成他们的“亲爱十字架”并自愿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英雄好汉们。

你尽可以欺骗几乎任何一种别的文学形式。比如,你可以把一首诗写得很虔诚,它仍是一首诗。你可以用戏剧来写《哈姆雷特》,但如果你用小说来写哈姆雷特,他就有点喜剧色彩了,或许会把他写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白痴”那样可疑的人物76。诗和戏剧,人们可以写得风卷残云般干净利落,尽可以让人类的字词无拘无束地飞翔。可在小说中总有一只雄猫,一只捕食字词这只白鸽的黑雄猫。白鸽稍不注意,猫就来扑食它。还有一块让人踩上去滑倒的香蕉皮。在这房基之上建有一个盥洗室。这些东西有助于保持平衡。

如果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有个什么人突然站在他头上偷偷地狠踢他一脚,并把他的学堂搅乱,那就会让柏拉图处在一个与宇宙较为真实的关系中。或者说,如果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停下来说上一句:“哦,我亲爱的克里昂(或随便什么人),我肚子痛,得如厕——这也是人之永恒理念的一部分啊。”77那样的话,我们就用不着像弗洛伊德78一样低下了。

如果,当耶稣要求那富人变卖他的所有并把它分给穷人79时那富人说:“好吧,老兄!你不是穷吗?来,我把财产给你,来吧!”那我们就会省去多少悲啼少犯多少错误,我们也就用不着产生马克思和列宁这两位人物。如果耶稣接受了那笔财富该多好啊!

十足可惜的是,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80这四位不曾直抒胸臆来写小说。他们写过,但写得走了样。福音书是精妙的小说,但是一些“有目的”的作者写的,太可惜了,里头的布道太多。

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穿着裤子上床!81

每个孩子都会唱这几句。哦,他们脱了裤子该多好!

在我看来,更伟大的小说是《旧约》中的那些章节,《创世记》,《出埃及记》,《撒姆耳记》和《列王记》等。那些作者们志向远大,其企图绝不与其激情的灵感相悖。两者几乎是一体,居然没有分开,这真叫奇怪!而在当代小说中它们则是分离的,毫无希望成为一体。

这就是现代小说的毛病。现代小说家被陈腐的“目的”或自我观念所约束,从而让灵感屈就了目的和观念。当然他会否认他有任何说教企图,因为企图像一种黏膜炎,令人难堪。可他就是患了这病,他们都患了这病,同样的病。

他们全以小耶稣自居,他们的企图就是证实这一点。天啊,《吉姆爷》82,《西尔维斯特·伯纳德》83,《如果冬天将至》84,《大街》85,《尤利西斯》86和《潘》87,全是些个悲悯的、同情的或恶毒的耶稣,或完美或尚有缺憾。小说中总有那么一个永远纯洁的女主角,却是一朵花插到了牛粪上!正像《绿帽女人》88一样,纯洁的女主角总是拜倒在耶稣脚下,尽管她的行为可能是误入歧途的。天知道救世主怎么看她们,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们是绿帽女人还是永恒的仙女89,还是别的谁。他们是一群男女主人公,男女小说家,男女基督。他们正在污泥中打着滚。基督不是在地狱中捞过东西吗?很好!90

他们都是有自我观念的小说家!他们的“目的”未免太过分了!这种观念是那么令人厌倦,那么虚假,那么令人作呕!小说抛弃了它们,它们骗不了小说。

现在是我们停止玷污小说的时候了。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证明你有资格做基督,而你灵感的细小溪流正在流向罪恶,那就让这小溪流干涸算了,因为它已经死了。还生活以本来面目!为什么要把廉价的“绿帽女人”和“永恒的仙女”之类的生活假作生活的真实?其实小说证实她们的生活绝非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复杂的、令人生厌的习惯——病态的男基督或女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