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谈沈从文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第2/6页)

沈从文的“改行”,从整个文化史来说,是得是失,且容天下后世人去作结论吧,反正,他已经三十年不写小说了。

三十年。因此现在三十岁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沈从文这个名字。四五十岁的呢?像你这样不声不响地读着沈从文小说的人很少了。他们也许知道这个人,在提及时也许会点起一枝烟,翘着一只腿,很潇洒地说:“哈,沈从文,这个人的文字有特点!”六十岁的人,有些是读过他的作品并且受过影响的,但是多年来他们全都保持沉默,无一例外。因此,沈从文就被人忘记了。

谈话,都得大家来谈,互相启发,才可能说出精彩的,有智慧的意见。一个人说话,思想不易展开。幸亏有你这样一个好事者,我说话才有个对象,否则直是对着虚空演讲,情形不免滑稽。独学无友,这是难处之一。

难处之二,是我自己。我“老”了。我不是说我的年龄。我偶尔读了一些国外的研究沈从文的专家的文章,深深感到这一点。我不是说他们的见解怎么深刻、正确,而是我觉得那种不衫不履、无拘无束,纵意而谈的挥洒自如的风度,我没有了。我的思想老化了,僵硬了。我的语言失去了弹性,失去了滋润、柔软。我的才华(假如我曾经有过)枯竭了。我这才发现,我的思想背上了多么沉重的框框。我的思想穿了制服。三十年来,没有真正执行“百花齐放”的方针,使很多人的思想都浸染了官气,使很多人的才华没有得到正常发育,很多人的才华过早的枯萎,这是一个看不见的严重的损失。

以上,我说了我写这篇后记的难处,也许也正说出了沈先生的作品被人忘记的原因。那原因,其实是很清楚的:是政治上和艺术上的偏见。

请容许我说一两句可能也是偏激的话:我们的现代文学史(包括古代文学史也一样)不是文学史,是政治史,是文学运动史,文艺论争史,文学派别史。什么时候我们能够排除各种门户之见,直接从作家的作品去探讨它的社会意义和美学意义呢?

现在,要出版沈从文选集,这是一件好事!这是春天的信息,这是“百花齐放”的具体体现。

你来信说,你春节温书,读了沈先生的小说,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是艺术生命?你的意思是说,沈先生三十年前写的小说,为什么今天还有蓬勃的生命呢?你好像希望我回答这个问题。我也在想着一个问题:现在出版沈从文选集,意义是什么呢?是作为一种“资料”让人们知道五四以来有这样一个作家,写过这样一些作品,他的某些方法,某些技巧可以“借鉴”,可以“批判”地吸取?推而广之,契诃夫有什么意义?拉斐尔有什么意义?贝多芬有什么意义?演奏一首D大调奏鸣曲,只是为了让人们“研究”?它跟我们的现实生活不发生关系?……

我的问题和你的问题也许是一个。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我想了几天,后来还是在沈先生的小说里找到了答案,那是《长河》里天天所说的:

“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

一个乡下人对现代文明的抗议

沈从文是一个复杂的作家。他不是那种“让组织代替他去思想”海明威语。的作家。从内容到形式,从思想到表现方法,乃至造句修辞,都有他自己的一套。

有一种流行的,轻率的说法,说沈从文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空虚”的作家。一个作家,总有他的思想,尽管他的思想可能是肤浅的,庸俗的,晦涩难懂的,或是反动的。像沈先生这样严肃地,辛苦而固执地写了二十年小说的作家,没有思想,这种说法太离奇了。

沈先生自己也常说,他的某些小说是“习作”,是为了教学的需要,为了给学生示范,教他们学会“用不同方法处理不同问题”。或完全用对话,或一句对话也不用……如此等等。这也是事实。我在上他的“创作实习”课的时候,有一次写了一篇作业,写一个小县城的小店铺傍晚上灯时来往坐歇的各色人等活动,他就介绍我看他的《腐烂》。这就给了某些评论家以口实,说沈先生的小说是从形式出发的。用这样的办法评论一个作家,实在太省事了。教学生“用不同方法处理问题”是一回事,作家的思想是另一回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创作本是不能教的。沈先生对一些不写小说,不写散文的文人兼书贾却在那里一本一本的出版“小说作法”、“散文作法”之类,觉得很可笑也很气愤(这种书当时是很多的),因此想出用自己的“习作”为学生作范例。我到现在,也还觉得这是教创作的很好的,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们,当过沈先生的学生的人,都觉得这是有效果的,实惠的。我倒愿意今天大学里教创作的老师也来试试这种办法。只是像沈先生那样能够试验多种“方法”,掌握多种“方法”的师资,恐怕很不易得。用自己的学习带领着学生去实践,从这个意义讲,沈先生把自己的许多作品叫作“习作”,是切合实际的,不是矫情自谦。但是总得有那样的生活,并从生活中提出思想,又用这样的思想去透视生活,才能完成这样的“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