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章:墨夜独语(第8/9页)

我的回答是,我男人的归期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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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一遍遍告诉自己:记住啊,你的男人正蒙受着不白之冤,正在世界上最辛苦最干渴的地方跋涉。所以,于是,然而——你自己想想吧,他在那边,你在这边,你该怎样生活、怎样活下去。

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那个“要塞”上的可怜虫,我的未曾谋面的爷爷,当然还有你——我这生命之中纠缠的所有的人啊,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是不幸的人。我有时想这真是奇怪,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怎样的一场人间聚会和遭逢。我们不可解脱不可分割地同处一体,牵念着,恨着,爱着,注视着,也彼此绝望着。

我看镜子里的面容,这无比困倦的心之荧屏。一切都隐在其中,都汇聚在一双眼睛中。这双眼睛曾经清澈如水,装满了大海白云,还有绿树红花。而今它执拗地盯着一个方向,仿佛要把人世间最大的一个谎言看穿。我苍老的面容啊,它多么巧妙地掩去了一颗火热的心。是的,它还像原来一样,还是那样跳动。我有时觉得世界上最脆弱的是一颗心,又觉得世界上最顽强的还是一颗心。看看吧,无情的磨损,五十年的猛烈摧折,它忧伤,恐惧,仿佛就要破碎了,可最后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咚咚狂跳。它真是不会衰老,不会疲惫,最终不会疲惫。上帝所使用的一切摧毁的方法,我都忍受了,接受了,经历了,收下了;可是我骗过了他老人家的是,除了一头白发和一脸深皱之外,其他一切照旧。我直到今夜还在火热地盼望,盼望你的笃笃敲门声——一个少年手捧一大束金黄色的菊花站在门外——我开了门,然后连人带花一下子拥入怀中……我就以这样无边无际的想象来陪伴自己。我只有如此。这是虚妄的生活,也是真实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发生过,在你我之间发生过。除了你,这世上将没有一个人会理解,更难以想象。你,我,我们。我们永远真实而不是虚妄地,生活在一起。

我自豪而不安地想过、并一生记住的是,我对你的爱抚、还有——你的吸吮……天哪,那时我是一个姑娘,一个所谓的少女。我被触动的一刻像电流激溅全身。我的泪水伴着那么多的幸福和不安,还有羞愧,一下子奔涌而出。我在心里说,这是我真正的孩子,而不是梦中的孩子。你有可能知道,我的一生将无法从这种情境和温暖中走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的玫瑰花一样的小嘴偎在我的胸前,那个没有瑕疵的地方啊。那时我真的没有瑕疵,一点都没有。

我大你多少?我在心里问着,问得泪水潸潸。我惊讶地发现,我没有大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可以是你的母亲,你的大姐,你无微不至的女人——真该死,我还是说出了这个字眼。可这是个什么时刻啊,我如果不说,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不能说一个字,不能。不,我还是要说,我的大孩子,我的男人。你永远不会死亡,而那个“要塞”的男人,却真的在我心中死去了。我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我没有他的一点声息。开始的时候是心里害怕,是远远躲开,后来这颗心就凉了,冰凉冰凉。很惋惜,他真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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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不一遍遍想着那个传言。那一场大离别至今如在眼前,它当然是真实的,曾轰轰烈烈,即便在一架架大山深处,我也感受和震惊于那个时刻。可是我不能接受、不能去想的,是你的离开——从这个世界上离开。我只会稍稍接受另一个事实,即你在高原上流浪……

从此“高原”两个字在我眼中化为了神圣和希望。我仰望它,直到永久。我在这儿驻足仰望,一动不动,如果会变为传说中的石人,那就快些变吧。你也会梦到一个白发女人,那就是我,我在极度的想念中一定会飞到你的梦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