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3)(第3/6页)

我想念起小木来。家里没有了小孩真寂寞啊。小木在家里没有床,他到处乱睡。我以前对这点觉得奇怪,后来时间长了,我也觉得他不应该有床。因为他睡得极少,总在钻来钻去,一夜要出门五六次。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忙乎些什么,我只知道主人对这个调皮儿子是很满意的。时常,他们在夜里躺在床上议论儿子的前途,似乎他们觉得这个儿子可以改变家里的贫穷局面。可是他们又非常害怕这种改变。他们说,万一改变发生了的话,他们就要双双出走呢。小木经常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掉,有一次我看见他就在门口同人做交易。如果女主人烧菜的时候锅铲不见了,小木就说是我拖出去弄丢了。“他只顾自己好玩,什么都不管。”他对女主人诉说,搞得女主人对我一瞪眼,做出要打我的样子。但他们从未打过我。后来她找了根木棒暂时代替锅铲。虽然小木待我一点都不好,我还是觉得他有趣,依恋他。我想,主人夫妇大概同我的感觉也差不多吧。这个孩子就是讨人喜欢,也讨我喜欢。你前一刻还看到他坐在家里,下一刻呢,他就到了邻家的屋顶上,也不知怎么上去的。

难道白胡子老爷爷死掉了吗?我没法判断,我只知道男主人和女主人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我想象着被关在箱笼里头的老爷爷,还有他那被玻璃扎坏了的脸,不知怎么,我很悲伤。我记起那回事,我想,也许不是他将我打昏,扔到街上去的?那么是谁呢?是小木吗?是他不让我接近老爷爷吗?隔了两天,他们真的弄了个新镜框挂在墙上了,不过镜框里头不再是老爷爷,是一朵黄菊花。这朵黄菊花比我记得的那些差远了,有点无精打采,有点枯萎,背景呢,是灰蒙蒙的天空。挂上了黄菊花之后,这夫妇两个就不再同镜框对话了。他们站在那里,注视着那朵花,也不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在心里猜测:莫非他们把那朵花当他们父亲了?我对他们很不满意,因为在夜里,当我将耳朵贴在箱笼上时,我仍然可以听到里头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现在他们完全不管他们的“爸爸”了,只管那朵花。我终于明白了人的感情是多么容易转移,人又是多么薄情!我想,我们大概是不同的。我,被遗留在灶台上的陶钵里、让火焰烤大的孤儿,我至今仍然记得我的父母,我的祖先,还有我的家乡——那个牧场,以及牧场中央的那口水塘。这些我都记得很牢,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想起来。可这两个人,昨天还口里叫着“爸爸”,似乎一刻也离不开,今天就忘得干干净净,只会对着一朵小花儿抒情了。而他们的爸爸呢,被他们关在一个破旧的笼子里,永世也不得出来了。我还处于分不清肖像和真人的年龄,所以我对主人夫妇由不满而生出了愤慨,我决心离开他们家,向外探索出一条出路。

我看见他俩一前一后推着三轮车出了门,我知道他们是去贩大米,他们就是以此为生。一般他们一去就是一天,要晚上才回来。他们走了以后,我到灶台上去饱餐了一顿,然后跳下来,走出房子到了外面。我的主家的房子在这一排房子的末尾。我沿着墙根溜了好久,居然没碰到一个人。那些房门敞开着,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忽然一个小孩从一家人家的房里飞跑出来,他身后响起尖利的咒骂声。是的,我看清楚了,那正是小木,他穿过小街,消失在一栋式样奇怪的房屋后面。我也跟着他穿过小街,到了那栋房子前面。这栋房只是看起来像房子,它有屋顶,屋顶上盖着草。仔细一打量,便发现它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就连墙也没有——它是一个实心的东西,有两个洞通到里头。我站在那里不敢进洞。过了一会儿,小木从一个洞里走出来了,他微微弯着腰,免得洞顶碰着了他的头。他看到我,便走过来抱起我连举三下,然后拍拍我的头放下我,说:“鼠!鼠!鼠!我想念你!”他的衣服很脏,上面有很多破洞,他浑身散发出一股臭味。这个小孩,现在他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他看见我凝视着那个黑洞,就哈哈笑起来,说:“这是牢房呢。”他说到“牢房”时,我立刻就记起了我祖先的那些笼子。那些笼子放在草原上,一排一排的,每个笼子的前面有个门,如果谁进去了,那门就自动关上,再也打不开了。进去的那些同胞一开始都很兴奋,很急躁,不断地在里头冲撞,弄得那些铁笼子摇摇晃晃的。然而只要夜里一来他们就安静了。草原上那清冷的夜空啊,你想象不出她的威力!我的同胞们在笼子里头安静下来了。可是他们还要呆好久才会死去,他们知道这一点。家长们从笼子前面走过时,笼子里头的孩子们已经进入了冥思。我想到这里时,小木就玩笑似的推了推我,问:“你想进去吗?你想进去吗?”我觉得我还没有想好,就一个劲地往后缩。小木哈哈大笑,告诉我说这是一个假洞,从前面进去,从后面就可以出来。“你看看我,还不是好好的。”他说既然我不愿意那就算了,在外头转一转也很好。我们绕到房子的后面,我看了又看,并没有看到那两个洞的出口。小木告诉我说,那种出口用眼睛是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