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欢乐与时日(节选)(第10/16页)

阿纳托尔·法郎士373

我不费一点力气就能回想起星期六(四天之前)我对多萝茜·B夫人的评价。那天,大家偶然谈起她,坦率地说,我觉得她既缺乏魅力又毫无风趣。我想她大概有二十二或二十三岁。总而言之,我不怎么了解她,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的记忆中没有丝毫生动的回忆,映入我眼帘的只有拼写出她姓名的那些字母。

星期六那天,我很早就睡下了。两点钟左右,风刮得很紧,我不得不起床关上那扇没有拴牢、把我吵醒的百叶窗。我回顾了一下自己刚才睡着的那一小段时间,令我欣慰的是,这次小睡让我恢复了元气,既没有身体上的不适,也没有做梦。我再次躺下,刚一躺下,我就再次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渐渐醒来,确切地说是渐渐苏醒在一个梦的世界里,起初,这个世界混沌模糊,犹如平常一觉醒来所面对的现实世界,然而,梦的世界却变得明朗了起来。我在特鲁维尔沙滩上歇息,那也是陌生的花园里的一张吊床,一个女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她就是多萝茜·B夫人。早晨醒来,我不无惊讶地发现,那是我自己的卧房。更让我吃惊是,我的女伴超乎自然的妩媚和她的出现让我产生了汹涌澎湃的灵与肉的仰慕。我们心照不宣地注视着对方,彼此心领神会,一个幸福和荣耀的伟大奇迹正在发生,她便是其中的同谋,为此我对她感激不尽。可她却对我说:

“你别犯傻了,谢我干什么,难道你不是在为我做着同样的事情吗?”

我在为她做着同样的事情,这种感觉(况且非常确定实在)让我心花怒放,仿佛那是体现最亲密无间的结合的象征。她微笑着用手指摆出一个神秘的姿势。我明白其中的含义,好像在我身上她和我兼而有之:“你所有的宿敌,所有的悲苦,所有的悔疚,所有的怯弱,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不等我开口,她就听见了我的回答;她轻而易举地大获全胜,摧毁一切,性感地对我的痛苦施展魔法。她走近我,双手轻轻抚摸我的脖颈,慢慢撩拨我的髭须。然后,她对我说:“现在可以到其他人那里去了,让我们走进生活。”一种不可思议的喜悦涌上我的心头,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将这种潜在的幸福全部付诸实施。她想送我一支花,她从胸前取出一支含苞待放、黄色与粉红相间的玫瑰,将花插在我领驳扣眼上。一种全新的快感顿时加深了我的醉意。插在我领驳扣眼上的玫瑰开始散发出爱的扑鼻芳香。我发现我的欢乐让多萝茜感到心神烦乱,我对此不明就里。此时此刻,她的眼里(那是一种神秘的感觉,凭着我对她个性的了解,对于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闪现出哭泣之前的那一秒钟才有的轻微痉挛,我的眼里充满泪水,那也是她的泪水。她走近我,仰着脑袋凑近我的面颊,我得以窥见其中的神秘妩媚和诱人生机,她从清新含笑的嘴里伸出舌头,吮吸我眼角旁的每一滴泪珠。继而,她嘴唇微微一响,带走了我的全部眼泪,我仿佛感觉到一种不为人知的吻,比直接触摸我更加震撼人心。我猛然清醒过来,意识到我置身在自己的卧房里,暴风雨即将来临,轰隆隆一声雷鸣,闪电接踵而至,令人眩晕的幸福回忆之后,便是对这种不可能的虚幻幸福的恍然大悟。然而,撇开所有的推理不谈,多萝茜·B夫人在我看来已经不再是昨天的那个女人。我早先跟她的一些交往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浅显痕迹几乎消失不见了,仿佛一股汹涌的海潮退却后留下无法觉察的痕迹。从前的失望让我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见到她,我本能地需要给她写信却又顾虑重重。言谈中提及她的名字都会让我浑身战栗,让我回想起这个夜晚之前与她如影随形的那个微不足道的形象,她越是像上流社会的任何平庸女人那样让我无动于衷,她对我就越有吸引力,这样的吸引力比最高贵可爱的情妇或最令人振奋的命运都更加难以抗拒。为了见到她,为了那另一个“她”,我不仅会朝前迈进一步,而且还会献出自己的生命。每个小时都在一点点地逐渐抹去这段叙述中已经面目全非的梦的回忆。我的梦变得越来越模糊,犹如夜晚降临,白日将尽的光照不足以继续阅读放在桌子上的那本书。为了能够窥见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回忆,我不得不暂时停止思考,就像人们为了在影影绰绰的书本上看清几个字而不得不先闭上眼睛那样。尽管梦的航行溅起的泡沫或梦的芬芳带来的快意已经荡然无存,可我仍然会为此心烦意乱。然而,这种纷乱的思绪本身终究也会逐渐消退,我还会见到B夫人……我不会再激动。何必跟她讲她一窍不通的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