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面的土地(第12/18页)

艾达此前只见过岩石嶙峋的阿尔卑斯山,这个植被茂密的山区对她而言新奇又陌生。到处生长着在林木稀疏的沙质低地上看不到的枝繁叶茂的树木。栎树、栗树、鹅掌楸高大的树冠互相纠结,遮天蔽日。靠近地面处,映山红和杜鹃花连成一片,密不透风。

这里糟糕透顶的道路也让艾达心头忐忑,路面崎岖,车辙深深,与低地宽阔的沙土干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简直不像人修的,而是牲口踩出来的。每转一次弯,路的宽度都变得更窄。艾达相信,用不了多久,道路就会彻底消失,他们将迷失在一片丛莽之中,没有路径,深沉无际,跟当初上帝第一次说出“树木”一词,然后凭空而起的森林一样。

门罗却是兴高采烈,完全不像一个最近还在咳血的人。他片刻不停地左顾右盼,似乎是奉命要记住每一点地形变化、每一片绿色,不然就得受死;时而还突然高声背诵几行华兹华斯的诗句,把马儿吓一大跳。当转过一个弯,停车远眺已经被抛在身后的灰茫茫的旷野,他放开喉咙吟道:“世上没别的能比这更加美丽:要是谁竟能忽略这动人美景,那么,这人真有个迟钝的性灵。

下午,东风吹动,天空积满了翻卷的乌云。他们来到车道山口,在一片黑枞树林前将马勒住,由此向前,山路追随着鸽子河一条湍急咆哮的支流,陡然下跌,让人惊心动魄。前方,六千多英尺高的冷山巍然耸立,顶峰笼罩在团团乌云和白雾之中。脚下的山口与冷山之间,峭壁峡谷交错纵横。在这样一个寂寥的地方,门罗再次请出他最喜爱的诗人,大呼道:山溪湍急,凝视片刻,即令人头晕目眩;放荡不羁的云朵和云上的天宇则变换着骚动与平静、黑暗与光明——峡谷中所有这一切都像同一心灵的作品,同一脸庞的容貌,同一棵树上的花朵;是那伟大《启示录》中的文字,是永恒来世的象征与符号,属于最初、最后、中间、永远。

艾达笑了起来,她亲了亲门罗的面颊,心想,就算这个老头要我跟他去利比里亚,我也愿意。

门罗抬眼看看天上翻涌的乌云,动手拉上马车顶篷,崭新的车篷发出咯啪啪的脆响声。刷着黑漆的涂蜡帆布,支在装有铰链的活动框架上,两翼尖尖,像蝙蝠的翅膀。

门罗缰绳一抖,浑身冒汗的骟马向前便奔,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下坡,但很快路就陡得太厉害,门罗只得刹着闸,不然车子就要撞到马腚上了。

下雨了,黑夜也随之降临。既没有月光,也没有一丝灯光可以指引他们前往某个好客的人家。冷山村就在前面,但不知还有多远。他们在黑暗中继续赶路,全指望马不会一头撞下某个悬崖。附近连个孤零零的棚屋都看不见,这表明村子还有很远。很明显,距离估计错了。

雨水倾斜而下,打在他们的脸上,车篷基本不顶什么用。马低头拉着车。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转弯,哪里都没有路标。在每一个岔口,门罗都是只凭猜测决定往哪个方向走。

午夜过后很久,他们终于在路旁的山上发现了一座黑洞洞的小教堂,山脚处还有一条小河。他们冒雨走进去,挺身倒在长椅上,穿着精湿的衣服就睡着了。

早晨有雾,但从透亮的色泽看,很快就会散掉。门罗四肢僵硬地站起身,走了出去。艾达听见他大笑起来,说:掌握权柄的主啊,我再次感谢您!

艾达跟了过去,只见门罗立在教堂前,咧开大嘴,用手指着门楣。艾达转过身,见门上写道:冷山礼拜堂。

——我们排除万难,终于到家啦,门罗说。

当时,艾达对门罗的这种归属感是抱着深深的疑问的。查尔斯敦的朋友没一个不说,山区是未经教化的蒙昧之地,方方面面与文雅的情调格格不入。那里荒凉、抑郁、阴雨连绵,男人、女人和孩子都长得骨瘦如柴,他们禀性凶残,嗜好暴力,没有一星半点的自律意识;只有有身份的男子才穿内裤,各阶层的妇女都自己给孩子喂奶,乳母这一文明社会的产物根本不为人所知。艾达的情报员们说,山里人的生活方式只比四处游荡的部落野人先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