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4/6页)

关于他梦里喊陶小童这事,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可事到临头,他又觉得这话说不出口。就像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姿态别别扭扭,心里窝窝囊囊。他始终认为梦里喊一个女子是件很不像话的事,无论如何要道歉。但他一张口就进入了这种胆战心惊的必然状态。正中午,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擦枪,过两天全队要参加一场大规模军事演习。她正巧路过,他就喊住了她。

“你知道吗?是我不同意。”他说。

“不同意什么?”她奇怪地问。

“是我不同意你作为党员发展对象。”他停顿一下又说:“我不同意你,你有意见吗?”

“没有。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同意你吗?”

“不,我知道我还不行……”

“对对对,”团支书热烈地打断她:“你进步很大,不过你还是跟别人不一样。”

“还不一样?”

“对,你总有自己的一套。”

“自己的一套?”

“因为你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你看不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不同意。”

她一个劲点头。这种时候不要多想,更不要多说。任何辩解都是蠢话。

接下去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搓着一双污黑油腻的手。他想起刚才喊她时要讲的不是这番话,是别的什么。但他忘掉那些迫切要讲的话了。最近,他越来越多地出现这种手足无措的局面。他跟徐北方同屋,为了不妨碍他,他尽量不回屋里去。而徐北方仍旧嫌他妨碍,也从来不在屋里待,把颜料搬到布景仓库。他宁可挨近厕所也不愿挨近他。这就使得俩人过得很紧张,总要探明对方不在屋里,才肯回去。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了,跟这群熟人在一起竟会渐渐陌生。他感到这群人也越来越不需要他,除非下水道堵塞或垃圾成灾。他方方的后脑勺出现在人群里显得不很协调。他过分严肃,认真到了蠢头蠢脑的地步。他的朴实和正直把别人的生活也搞得缺乏情趣。他的信条强加在别人身上,就显得又生硬又残酷。与他的老实相比,大家宁可要高力的滑头,即便随时上他一个小当,也挺舒服。

老实说,他喜欢陶小童。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目前这念头是越来越明确了,念头越明确,他便越慌张。是向她表示爱情呢,还是给她做思想工作,他始终犹豫不决,因为要同时做这两件事是决不可能的。有时他想挨近她,或做一个表示亲昵的动作,但他总拿不定主意。因为做思想工作就得使俩人保持一定距离。所以,挨近她,还是保持距离,又成为他和她单独相处时的难题。

接下去他头脑一热,做了件值得终生懊悔的事。实际上,从这事发生后,陶小童就再也不来理睬他了。

陶小童被团支书那一番热情吓坏了。她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匆匆忙忙,四处寻找徐北方,希望她那颗受了惊吓的心能在他那儿得到安慰。她这时的感觉像一个受了人欺负,或遭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

听说宣传队要随大部队出发,去搞一场各部门配合的军事演习,徐北方的肝就出了毛病。他在化验单上小动了一笔,把某项数据的“1”改成了“4”,便得逞了,住进了卫生所的观察室。他把颜料和画架统统背来,三顿饭由护士伺候着吃。要不是每天往他体内注射一些他压根不需要的药液,他真想在这里混到老。他无论如何要躲掉这场长达二十天的军事演习,不然就会错过大学的录取通知。他相信刘队长最终总会放他走的。他白天蒙头大睡,夜里杷一日三顿的药片统统扔进抽水马桶,然后通宵达旦地画画。因为他被怀疑有肝病,这病室原有的三个病人在一天之内全出了院。

卫生所的观察室是针对徐北方这类有病,但查不出确凿病状的人所设。因此所有住进来的人都似病非病,有的活蹦乱跳,有的莫名其妙就死了。观察室没有健全的各项制度,所以宣传队不断有人来看望徐北方。但所有人来,他都不搭理,被子严严实实蒙住头。有人担心他闷死,刚一撩被子,他立刻用发红的眼睛喷出一句脏话,吓得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大家公认他病得很重,其实他比伊农舒服得多。伊农为了躲避演习,竟一连好几次直挺挺地往后栽。伊农最怕演习中各种各样的号谱,他从来就背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