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难忘的书店(第4/7页)

微曦之中,二姊气鼓鼓地从我手中把书抢去:「我来不及了啦!」

那是我怀念的一家伴我度过青春岁月的书店,但它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不付钱的读者存在。

火车要到半夜十二点才出发,但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在此之前我们真的无处可去,只好来到同学黄某租屋的住处,小房间里摆有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床,加上两张书桌,椅子上挂着制服外套,桌上散乱地推满参考书籍,显得侷促拥挤不堪,却也透露出住宿者的身分是学生无疑。

无地容身的小房间里也是无事可做,我坐在桌前翻看黄的室友的书本,张则打起桌上那罐奶粉的主意。那还是飢饿的年代,还在发育的我们经常口渴,而且永远飢饿。打篮球的张身材鹤立鸡群,吃喝也异于常人,他拿了一个大玻璃杯,一口气从大奶粉罐里舀了八匙奶粉,泡了超大杯的牛奶,一饮而尽。几天之后,我们回到学校,我看到黄的室友在校园里四处追杀张,他说喝他的牛奶是小事,但他不能原谅有人一次用掉他八匙奶粉。而多年之后,出了社会的张某,夜宴酬酢之际端起大杯啤酒仰头干杯的场面,总让我没来由又想起那个喝牛奶的夜晚。

这些只是插曲,我们有更重要的行动。很快的我们又回到台中火车站,已近半夜的车站仍然人声鼎沸,只是气氛诡异,好像换了一批演员。白天面貌平凡、衣着保守的旅客少了,登场的是另一种族类,穿着花衬衫白裤子白皮鞋的三七仔忙进忙出,浓妆艷抹的女人神情落寞地坐在角落抽菸,另有皮肤黝黑、轮廓幽深的乘客带着大包小包,彷若正在搬家一样…。但我们心情不受影响,兴奋中带了一点刺激感和罪恶感,我们三个守口如瓶的高中生,正要逃家出走,预备前往我们从未曾去过的台南。

我们是一群高中校刊的编辑,才十七、八岁,我指的当然是很久的,呃,三十三年前,世界离我们很远,台湾还很安静无知的时候。这三位高中生刚刚编完校刊,靠着写了大量的稿子领到一笔小财富,正想拿这些稿费来做点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我提议说:「我们去台南吧。」

为什么是台南?

那是为了一家传说中的书店的缘故。

那是七十年代初启的时候,台湾的书店景观里还没有金石堂、诚品这样响当当的名字。我居住成长的乡下,不用说,书店只有两家,卖的书更是少得可怜。等我来到邻近的大城台中读书,书店的数量和书店里的书种已经让我大开眼界。

有的书店以书价低廉出名,我常爱去的一家书种齐全又常常打折的书店,名叫「汗牛书店」,虽然多半时候我也还是买不起这些打折的图书,但站在这样的书店看书,总觉得离拥有某些书的梦想近一点。

有的书店则以陈列特殊来源的书种让我流连忘返,像是一家在二楼陈列有大量台湾商务印书馆复刻版图书的「中央书局」,可能是中部地区最好的书店,我在这里沉迷于当时还生机勃勃的《人人文库》,书种的选题既多且广,有许多怪异的主题与内容。书价不但便宜,还有一种称为基本定价的特殊定价方法(譬如基本定价一元,书店如果乘以十八倍就卖十八元,书价上涨时无需重新标价,只要把基价倍数改为二十倍即可),《人人文库》还有单号、双号、特号之类的定价方法,只看号数即知价格,现在回想起来,充满怀旧的趣味。

但位于台南的「南一书局」才是爱书人传说中台湾最好的书店,书种壮观多元,令人如入宝山。很多年后,我已经成为图书出版行业里的一员,很多我的老前辈还念念不忘这家昔日台湾最好的书店。他们说,只要有任何个人或出版社出版一本新书,「南一书局」就会来信至少请购一本,因为他们希望书店里拥有台湾所有的书,而不只是贩卖固定往来出版社的图书。他们又说,他们到全省各地书店去收帐,常常痛苦不堪,书店主人似乎有着数不清的赖帐或延帐的花样(会计小姐怀孕无法对帐、老板车祸住院暂时无法清帐之类的),只有到了「南一书局」,帐目已经清理了,帐款永远已经为你准备妥当,诚实而礼貌为你奉上,如果你无法亲自前往,他们还主动为你寄来,让担任业务的工作者感动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