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5/8页)

敏言侧首看她,眸光幽然,“哪有女孩家不爱脂粉红妆的,那时不过是年纪小。”她扬起唇角,似嗔似笑,耳畔坠子在鬓丝间闪动光泽。

翡翠的郁暗绿色,晃悠在她小巧耳垂下,透出一种忧郁情致。那珠子形状似泪滴,翡翠也不适合她这样的年纪,十七八的女子原该佩戴最剔透的水晶。

霖霖怔怔地看她,惊觉从前那个瘦弱矮小的敏敏如今已和自己差不多高,薄薄鬓发,淡淡眉尾,顾盼间自有一分青杏早熟的滋味。

在她面前,自己倒像个小丫头,没半分女子风韵,仿佛她才是姐姐。

霖霖低了头,克制自己想回头看向高彦飞的冲动,想看一看他的目光此刻究竟停在谁身上,哪怕心里隐隐已知道答案——至于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细尝。

耳边隐隐地,似有谁在尖声发笑。

待回过神来,这尖笑声已转为清晰的空袭警报的厉啸。

高彦飞奔过来一手拽起一个,急急拽着她们回到车上。

三人上了车,岂料发动机忽然急喘,连番熄火,偏偏在这时候抛锚。

远处传来的空袭警报声一声紧过一声,霖霖紧张地看着高彦飞满头大汗地折腾引擎,索性将车门一推,“别管了,这里离家不远,跑回去还来得及!”

盘山路是向上的斜坡,满地碎石子,三人起初跑得还快,渐渐喘息急促,只觉路越来越长,良久还看不到家门。霖霖跑得气促,蓦然发觉高彦飞不知几时将自己牵住,五指紧紧与自己相扣,一路就这么手牵着手……他的掌心温热有汗,太过紧张用力,捏得她手上有些疼,有些麻。

心口因这一握腾起的温暖,刚刚泛起,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向他另一侧看去。

果然他也牵着她。

掌心里的温暖随之变成扎手的芒刺,令霖霖猝然地将手一抽。

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地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的呼喊声。

“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

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

却听身后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将她揽在臂弯。

“谁要你管!”敏言疼得脸色煞白,莫名地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敏言倔强地挣扎着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的怀抱。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

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

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终日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让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家中却是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色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也移了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上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棵一人多高的柏树,放置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一看去,仿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是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的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