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8/8页)

“是,滇越线已经中断了,现在只剩滇缅最后这条血线……听说上面已经在和英国人商量共同防御,保卫滇缅,我们的军队迟早也会入缅参战。”蕙殊忧心忡忡,挂虑着许峥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车子沿崎岖的盘山公路缓慢而上,停在道路尽头。

两人徒步爬上石阶,望见隐匿在山峦松林间的青瓦灰墙,隐约听得孩子们琅琅读书的声音传来。原先有个教员在这里教习孩子们读书,后来因事回了乡下,一直没有找到新教员,平日都是霖霖间或来教一教。

蕙殊惊喜地看向念卿,“太好了,终于找到新老师了。”

念卿却驻足侧耳,静听屋里传来的读书声。

那诵读声,抑扬顿挫,念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孩童整齐稚嫩的语声,念着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一个带着磁性的男子语声,随后念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孩子们齐声复诵。

念卿走过狭长走廊,来到半掩的门外,看见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陋室粉墙,照着一身戎装长靴的薛晋铭。他倚坐在一张课桌上,军服最上方的领扣散开着,白衬衣领子随意敞着,黑呢风氅脱下随意搭在椅背,面带笑容专注地看着眼前一屋子孩童,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句子,又缓缓念下去:“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孩子们朗朗念诵。

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眼底久违的温煦,令她有刹那失神。

念卿悄然站在门外,微笑看着,不愿打断。

他却蓦然转头,瞧见了门口的她与蕙殊,一时间各自忘言。

屋里孩子们见到离开许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争先恐后地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小七,”薛晋铭瞧见蕙殊,扬一扬眉梢,依然唤她乳名,“总算舍得回来了?”

蕙殊唤他一声“四哥”,笑眉弯弯,“我道是谁呢,今日你这大忙人怎会有闲情跑来教书?”

薛晋铭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说:“他是贪新鲜,喜欢山上清静,最近常来同小孩子一起打发时间。”

“这可难得,看来四哥真是高升了,有闲有暇有雅兴。”蕙殊一面打趣他,一面被孩子们缠得应接不暇。薛晋铭摇头笑,留她在那里与一屋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纠缠,转身与念卿步出屋子,并肩走到外面檐下。

“又遇着烦心的事了?”念卿目光低垂,微微含笑。她是知道的,每每烦心的时候,他便会来这山上独自静一静,有时也不知会她,只身而来,与孩子们待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薛晋铭驻足檐下,望着远处起伏的松涛,似漫不经心笑道:“人海阔,何日不风波?”

念卿侧眸看他,“这句子,看怎么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达讲。”

“通透?”薛晋铭笑了一笑,“我是俗人,只愿混沌,要那么通透做什么。”

想来他是倦极了,厌极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若能真的混沌糊涂,倒是更仁慈的——在他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处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烦恼龌龊事,偏偏落在他这么个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有些话,有些事,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不能倾吐。

唯有在这些干净得还未染尘俗的孩子们中间,他才能放下杀戮与阴晦,忘掉世间的至残酷与至丑恶,觅得片刻安宁清净。

念卿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站在檐下看那远山群岚,看谷间松林被风吹得起伏。

“冷吗?”他将风氅披在她肩上。

“累吗?”她回眸笑。

山间的风自然是冷的。

世间的事自然是累的。

只在这一刻,在彼此间,都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