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金瓶梅》,以及《地狱变》(第2/3页)

艺术创作一向是“不疯魔,不成活”,老画师良秀资质平平,一生的艺术造诣也有限,但在目睹女儿被烧死的那一瞬间,他丧失了理智,立地成魔,最后画出了传世的杰作。这是一个彻底无我的纯粹的境界,在此刻,良秀不是良秀,他不是一个父亲,无儿无女,甚至不是一个人,他的眼中只有那奇异的画面,只有艺术本身和创作的欲望,这是神灵附体,或者应该说是魔鬼附体的一刻,在这个时刻,他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世间牵挂,心中的痛苦把他作为人的部分瞬间击溃,对美和艺术的追求,将他的神性或者魔性激发,他成为了最纯粹的创造者,这是真正没有小我的时刻,是无数艺术家一生想追求的境界,那里可以是一个天堂,也可以是一个地狱。

这个故事我读过很多遍,每次读完,都对良秀最后画成的那幅地狱图心生向往。那应该是怎样的一幅画呢?这样的画,大概是这世间不存在的吧。直到我读《金瓶梅》,一边读一边就想起《地狱变》来,我从来没有读过像《金瓶梅》这样的一本书,书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可以让你喜欢的,他们自私自利,蝇营狗苟,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龌龊和算计,这是一个比黑夜还黑的故事,黑得不透一点光,不见一丝丝人性的光辉和善意,肌肤相亲,亲密的只是肉体,人和人之间,哪怕夫妻,父女之间,也只有冷漠无情,偶尔的温柔一闪而过,不足以让人取暖。但即便是这样,却丝毫不妨碍我在没有任何一个喜欢人物的情况下,去喜欢和赞叹整本书。甚至在读某些地方的时候,我难过得落了泪。后来我想,这个叫做兰陵笑笑生的男人,就是芥川龙之介笔下疯魔了的良秀啊,从客观上来讲,作为一个作者,他没有那个“我”需要去牵挂,因为良秀是知道,他的作品即使流芳百世,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在它的上面,随它一起得到不朽的。兰陵笑笑生也一样,他留下了这本书,写性爱的时候毫无禁忌,写人性的时候也毫无保留和虚伪矫饰,书里书外,他没有留下关于他自己的任何心理上和身世的线索,他对“我”这个字的态度,在《金瓶梅》里没有一丝的蛛丝马迹留下来,这根本就是进入了一个无“我”的境地,在我有限的私人阅读史中,我从未遇到过第二个对自己毫无怜悯,眷恋,如此决绝的人。这是要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才能达到如此无我与超脱之境,而现代作家和“我”的纠缠,可能要更难于那个时代,就像我这样,虽然明知道张大春老师说的把“我”放下是正途,才是见到神性,写出好作品。但是终究是常常陷入一忽放得下,一忽又放不下的纠结中,我想很多写作的人也有和我类似的体会,“我”这个字何其难舍,又何其沉重,然而写作如登山,不舍得,背着它走,恐怕也登不了高山,见不到真神吧。仅从这个层面来说,我个人倒是觉得,《金瓶梅》是比《红楼梦》略胜一筹的巨作,这么多年被人误解和埋没,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见自己,见世界,见众生。”这是《一代宗师》里宫二先生的一句话,这句话其实无论用在习武或者习文上,都是适合的,《金瓶梅》是到了见众生的境界,可惜众生在读它的时候,却常常还是只见到自己。我一边读《金瓶梅》,一边想,良秀在地狱之火的映照下作画的那一刻,也许是极幸福的吧,因为那一刻他没有了自我,也就没有了所有属于自我的痛苦挣扎,我想这许也是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的原因,管你是神是魔,黑的白的,哪怕你此时面对的是地狱,画出的也是地狱,但是对于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人来说,我不求流芳百世,只求忘记自我,享受创作的片刻宁静和极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