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15页)

蒂莉完全不了解她公公和她丈夫。她那埃及法老式的短发,虽然高耸在一颗貌似聪明的脑袋上,可她一点也弄不清那父子俩想的会是什么,尤其是她丈夫,那么机灵,那么有才智,那么能随机应变。她崇拜他、顺从他,也像我们其余人一样,照他的吩咐替他东奔西走,做这做那。他常派她去市政厅,向档案室或执照局查询资料;他要把问的都写成书面,因为她永远也讲不清他要的是什么,然后她带回管理人员写的资料。为了不让她在跟前碍手碍脚,每当要搞什么名堂,艾洪就打发她去城南看亲戚,坐上一整天电车。自然,每次她都乖乖地去了。而且,她也知道他的用意。

假定现在是艾洪有代表性的一天,在午饭的时候。艾洪太太不愿为煮饭烧菜操心,喜欢买现成的或做起来方便的饭菜,买点熟食,开听鲑鱼罐头,放点洋葱,浇上点醋,或者是汉堡包加炸土豆。这种汉堡包可不是午餐车卖的扁塌塌靠面粉充数的那种,夹有几大片放许多大蒜煎得发黑的肉片,还抹上辣根沙司和肉辣酱,倒也不难下咽。这是艾洪家的家常便饭,就像他家的气味和陈设那样经久不变。哪怕你是远方的稀客,吃的也是这种你从没吃过包你不会肚疼的饭菜。局长、艾洪和丁巴特对此从无异议。而且一吃吃很多,照例是用茶或可乐送下。饭后,艾洪还服一白匙铋纳多。喝一玻璃杯沃基肖[33]矿泉水,帮助肠胃通气,他常常以此开自己的玩笑,可是从不忘记服用。他很当心自己身体的各种情况,不让舌苔太厚,注意各部分机能良好。有时候,他装作替自己看起病来时,样子十分认真。他爱说医生遇上他就要晦气,尤其是那些说过他没有多大希望的医生。“我送掉两个医生的命了,”他说,“他们都说我一年之内便要呜呼哀哉,可是一年没到他们自己倒先归天了。”他把这件事告诉其他的医生时,心里觉得很痛快。可他还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自己的身体,对于他所爱护的自己这个身子,他常常像个顽皮孩子似的大力进行嘲讽,不断加以取笑。他故意吐出舌头,扮出鬼脸,装成呆头呆脑的样子,用眼睛画着十字,然而他始终想到自己的健康,按时服药粉,吞铁质肝精丸。你几乎可以说,他念念不忘他的消化系统和吸收作用;死亡已经潜入他的全身,潜入他脑子的中心,他的性生活和他那双工于细察的眼睛。啊,当然,他眼下的身体还不错,很不错。可是对自己他得比对别人多用心思,因为他若一有闪失,他便整个儿完了,没什么可说的,他就成了一笔死账,一个失去四肢的可怜虫,一个累赘,一个废物。我知道这个,因为他把什么心思都说了出来,虽然不公开讲他银行里的存款和他拥有的产业,对于生死大事却绝对坦率,他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尤其是当我们俩在他的书房里忙着搞他的一个计划的时候,这种计划他越想搞得系统却越不切实际,越杂乱无章,以致最后变得一团糟,让你既没法推行,也无从着手。

“奥吉,要是换一个人,像我一样,也许早就完蛋了。有人认为,人不过是个要吃要喝的酒囊饭袋;《哈姆莱特》里就有这种论调。你要找多少就能找到多少。人是一件多么精美的作品,身在金光灿灿的天地中,可是他却悲观厌世。你瞧我,我连活动都不自如,不灵活。你可以说,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乖乖地躺下来撒手人间,可是如今我反而在主持大买卖,”——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掌舵的实在仍是局长,不过说得还是有点意思。“要是我躺在里屋,盖着毯子听凭自己慢慢地死去,或者喋喋不休地诉苦发牢骚,没有人会责怪我,那些身强力壮的人也都会避开我,为的是不想见到我。比如,像你这样一个结实得像野马、脸红得像苹果的小伙子。你真像个招人喜欢的亚西比德[34],我不知道你的脑力怎么样;你还嫌太活泼,哪怕你以后变精明了,你也永远不能和我的儿子阿瑟相比。要是你有幸有人对你说实话,你听了可不该生气。不管怎么说,你这样的人能做个亚西比德,已经很不错了,和你同类的人相比,已经高出许多了。不过也别以为没有人恨这个怪人。除了苏格拉底,大家都讨厌他,他们说他讨厌得像只老狗。不只是因为这小伙子在驾船去西西里之前,敲掉了神像的阴茎[35]。现在言归正传吧,像萨丹纳帕路斯[36]那样沉溺于享乐之中是一回事,一心指望扑通一下正好掉在看得到的好事前是另一回事。是不是这样?你需要有一种使你超越这一点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