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8/28页)

夜色静默,耳边似乎又传来机群飞近的轰鸣声。恍惚间,亚力克斯一会儿以为自己身处战时的收容所,头顶烈焰正蔓延吞噬着外墙;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奥拉宁堡的审讯室,密不透风,教人窒息。他感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便起身走到窗前。

如今已非战争年代,为什么还要保留着灯火管制时用的遮光窗帘呢?生活在黑暗中并不好受。在加州,家家户户长年累月地开着窗户。亚力克斯吃力地将厚重的窗帘拉开,顿时从窗缝间漏进一股凉风。就算只有稀薄的微风拂面,也能让亚力克斯感觉舒服不少,之前就像被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坟墓里一样。

酒店后面是旧时繁盛的威廉大街,而今一眼望去只看得到堆积如山的瓦砾残骸,在迷离隐涩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彻底成为了空旷荒凉的不毛之地。也许这就是这些窗帘至今仍未被撤换的原因吧。若只居住在阿德龙酒店里,或许仍可捕捉到一丝昔日柏林的气息。记忆中,那些肃穆威严的政府大楼似乎一直伫立在柏林的大街旁直至天荒地老。未曾料到,一夕之间竟变成了这幅光景。

吕措夫广场又会变成何种模样呢?他儿时的时光已定格成旧照片,封存在了记忆中。兰德韦尔运河边的骑行、午后公园里暖洋洋的阳光、洛特阿姨难以取悦的拜访——从前种种都只能在回忆里重温了。世事多变,物是人非。这座城市,作为他记忆的载体,如今已渐渐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不复存在。这座城市,连同这满目的废墟,就像战场上来不及掩埋的尸骨,正随着岁月的推移,慢慢腐烂。

然而,他不能就此转身,潇洒地离开这座城市,他还得继续留在这儿,履行之前达成的交易。他必须完成那边交代他的事情。那么眼下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呢?肯定不止在公园里散散步那么简单。空气似乎变得更冷冽了些,他重新躺回床上,眼前不停地闪回露特小心谨慎的神色,还有她今天问他的“你出庭做证了吗”。流亡他乡,需要学会如何生存。道德标准、处世原则,在那时都已经成为了难以企及的奢侈品——他曾一度以为已经将这一点铭记于心。然而在那个生死关头,他还是出于本能地说了“不”。就算供出一些名字给他们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反正他们早已掌握了名单。如果当时他选择与委员会合作,做一笔交易,事情又会有怎样不同的发展?然而,他还是说了“不”。委员会那些人脸上的假笑,令他再次回想起集中营里纳粹士兵的丑陋嘴脸和粗暴声音。于是,他拒绝了。由于蔑视委员会的调查,他被勒令离开美国。之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交易放在了他面前,一个连委员会都不知情的交易。

在法兰克福碰面时,唐·坎贝尔对亚力克斯说:“让委员会那帮人吃屎去吧!尽说些左翼倾向之类没用的废话!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是这个计划最完美的人选,布莱希特都没你这么合适,苏联人压根不会想到……”

“完美吗?”亚力克斯嗤笑一声,察觉不到他的情绪有丝毫的起伏。

“而且德国那边很想你回去,他们觉得我们将你驱逐出境是让他们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而事实上是我在占便宜。”亚力克斯的语气仍旧冷冰冰的。

坎贝尔抬头看了他一眼:“也可以这么说吧。你确实占了德国或者说苏联,还有委员会那边的便宜。只要你好好跟我们合作,就可以把你弄回美国,给你一个新身份在美国生活。我向你保证,山姆大叔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坎贝尔停了下,又说,“你看看你孩子在美国过得多舒服就知道了。”

为什么他被视为完美人选?因为他的手上戴着一副永远无法割断的镣铐。

“我做这个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