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九章(第4/5页)

“刚才我已经向老板保证,以后再也不和男人来往了。”

增田富一听,不由得心头高兴。可是,阿秀接着又呵呵笑着把刚才的话全部推翻:

“嗨,谁知道我能不能熬过三天呢?”

增田富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把阿秀叫到滨町河岸的寿司店,一边喝酒一边以大姐的口气开导她。但是阿秀只是冷笑着,一声不吭。增田富多少喝了点酒,趁着酒劲,带点演戏的味道向阿秀低头恳求,阿秀却露骨地不予理睬。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天色已黑。阿秀说再不回去又要挨老板的训斥,该回去了。说着站起来。

后来两个人怎么在苍茫暮色中走到滨町河边的空地上,增田富已经记不清楚。大概增田富硬是不让阿秀回店里去,两个人拉扯着自然而然走到河边的。总之,并非增田富从一开始就具有杀人动机故意引阿秀过去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着,在河面还残留着些许亮光的黄昏里,阿秀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你怎么说也没用。瞧你这么纠缠不休,怪不得连阿吉都讨厌你。”

增田富说就这句话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她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

“……听到这句话,浑身的热血一下子冲到脑门。怎么说呢?就像婴儿在一片漆黑中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想起什么伤心的事,却无法诉诸语言,只会放声大哭,拼命地挥拳踢脚。我就是这样的心情,这一双手也忘乎所以地不知不觉打开包袱皮,握住菜刀。然后,这不听使唤的手拿着菜刀在黑暗中向阿秀捅去。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听到增田富的供述,包括繁邦在内所有的旁听者都清晰地看见在黑暗中伤心哭泣得拼命挥拳踢脚的婴儿的幻影。

陈述完毕后,增田富双手捂脸低声呜咽。从后面看过去,她的囚衣里面的肩膀的颤栗反而因为丰腴的肌肉显得哀怜。旁听席的气氛从起初的好奇心逐渐变成另一番景象。

雨还在下,白蒙蒙的窗户把沉痛的光线充满室内,仿佛只有身处中心位置的增田富才是所有生存、呼吸、悲哀、呻吟的人们的全部感情的代表。只有她具有感情的权利。刚才人们还一直注视这个开始发胖的三十岁女人汗津津的肉体,现在大家却屏息凝眸注视着一种情念刺破人的肌肤,如同厨师刀下的活虾一样狂蹦乱跳。

她全身被人们看遍。不为人见的犯罪行为今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助她的身体原形毕露,展现出比善意、道德更清晰的犯罪特性。比起在舞台上露骨表演的女演员,增田富更是毫无遮掩地让人们尽情观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与把整个世界作为观赏者的世界毫无二致。坐在她旁边的律师在为她辩护上实在软弱无力。身材娇小的增田富尽管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头簪、宝石等装饰品,也没有华丽的衣裳,但仅仅是犯罪人这一点,就足以成为一个女人。

“如果日本设立陪审制度,说不定这个女人会无罪释放哩。能言善辩的女人可了不得。”学仆又在繁邦的耳边嘀咕着。

繁邦心想,人一旦按照自己情感的法则采取行动,谁也无法阻挡。这是以人的理性与良心为自然前提的现代法律绝对无法接受的理论。

另外,他又想,起先认为来旁听这起案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觉得并非无关,但同时发现自己实在无法与增田富在他的面前喷发出来的这种红彤彤的熔岩般的情感相接触。

雨没有停,天空却稍微明亮起来,一些云彩散去,变成一小阵毛毛细雨。光线映照得窗玻璃上的雨珠如同幻影般闪闪发亮。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一直这样光亮,却又无法抛弃容易被狂热的黑暗诱惑的心性。然而,这狂热的黑暗只是一种迷惑。并非任何别的东西,仅仅是迷惑而已。清显也是一种迷惑。而且这种从根底上动摇生命的迷惑其实必定与命运、而不是与生命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