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六章(第2/4页)

本多对此当然一清二楚,但他还是力图忠实于安全坚挺的古老幻影。他加入了生命保险,在日益崩溃的货币价值面前,他竭力充当其近乎迂腐的卫士。他或许还对阿勋所往来拼杀的那个时代的金本位制存有一丝缥缈的金色幻想。

来自自由主义经济学那自动协调的美梦在很早以前便已烟消云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辩证必然性也早已不足为信。预言灭亡的生生不息,预言发展的(尽管的确发展过)却蜕化变质。世界上再不存在纯理念的立足之地。

相信世界走向崩溃是容易的,本多大约二十岁时就已相信。然而世界并不轻易崩溃。对于在其表面像滑冰者一样不断滑行求生而走向灭亡的人类来说这才正是不可等闲视之的问题。一旦明白冰将断裂,有谁肯滑行呢?而若知其绝对保险,则恐怕又失去了有人落水的乐趣。问题只在于自己滑行时会不会断裂。本多滑行的时间是早已被限定了的。

即使在这一时间里,利息等多种收益也在一点点与时俱增。

人们认为财富便是这样聚少成多的。假如能超过物价上涨幅度,财富定然增加。然而这种增加一开始就立足于与生命逆向的原理,只能导致对生命的步步蚕食。利息的增加和时下白蚁的侵蚀是同一回事。某处利息的略微增加,必然伴随白蚁一点点啃噬的齿音。

届时,人们将注意到利息生殖时间与自己生存时间性质上的差异……

这些道理本多一直在反复思考一在过早醒来的床上,他边等天光破晓边游戏性地追索思维的轨迹。

利息在一望无边的时间平野上如青苔四下繁衍。我们不可能永远跟踪追击。因为我们的时间正逐渐沿着坡路确凿无误地伸向悬崖峭壁。

认为自我意识只同自我有关时本多还年纪正轻。那时候,自己这一透明的水槽中飘浮着浑身长满黑刺的海胆样的实质。他将仅仅与此相关的意识称为自我意识。“恒转如暴流”。他花了三十载光阴才得以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到在印度得知的这一道理。

到了老年,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时间意识。本多的耳朵已可以分辨出白蚁噬骨的齿音。人们是以何等淡薄的生存意识一分分一秒秒地挤过再不复来的时间隧道啊!年老之后才懂得那一滴滴所有的浓度,甚至所有的沉醉。美丽的时间水滴,浓郁得犹如一滴葡萄美酒……并且,时间像血液失去一样失去。所有老人都将滴血不剩地枯竭而死。这是一种报复。因为他没能在热血不知不觉地沸腾沉醉不知不觉地袭来阶段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

是的,老人懂得时间含有沉醉。懂得之时已经失去了足以使人沉醉的酒浆。为什么没想到应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呢?

出于怠惰和怯懦,本多并不认为自己没有在应关住时关住时间,尽管他也自责。

本多感觉眼睑终于沁入一缕微弱的曙光。他仍把脑袋放在枕上不动,心中自言白语:

“不不,在止住时间上面,自己不曾有过‘此其时也’那样的时机。假如我身上多少有类似宿命的东西,那恰恰是所谓‘没有能够关住时间’。”

自己未有过堪称青春顶峰的时代,也就不存在应该止住时间的时机。那本该在顶峰止住才是,可惜未能识别出来。奇怪的是他并不为此懊悔。

不,即使青春稍过去一点也不为迟。倘若顶峰到来,是应当在那时止住的。可是,如果说识别顶峰的眼睛就是认识的眼睛,我是略有异议的。因为像我这样一刻不停地眨闪认识的眼睛像我这样不肯给意识以片刻睡眠的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识别顶峰的眼睛仅凭识别的眼睛是免为其难的。这需要宿命的援助,但我被赋予的只是稀薄得不能再稀薄的宿命,这点我本身最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