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停止生长时(第2/14页)

本来是一个孙子伢,火坤老嬷是交关高兴的。长子长孙,传宗接代,开始的几个月她也是宠得不得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随便一个村人抱着,她都等不及地抱回过去。等到发现孙子不好了,不仅有可能养不大,也没有必要养大,她心里就生出了嫌弃,连抱都不肯抱了,开口闭口就是“那个鬼东西”。

玉英为此不知道落了多少行眼泪。喜庆再怎么着,也都是自己身体里掉出来的肉。把孩子扔在马桶里闷死,挖个塘泊一埋了之,这样的事情不要说是去做,就是肚里想想也让她受不了。她的心要是有她阿婆一半硬,倒是可以省了无数麻烦,可她的心又如何硬得起来。看着孩子像青鱼那样往横里长,而不是像树一样往高处长,她夜来睡不着,总是要掉斤把眼泪。

阿婆的心有多硬呢?她先是极力主张要把这个“鬼东西”弄死,再重新生个孩子;玉英不同意,她就把娘儿俩都看成怪胎,走路都要绕开三个麦垄,再也不跟玉英讲话,有什么事宁可找人渡话;喜庆断奶后,本来她是答应照顾喜庆的,现在也反悔了。

玉英没有办法,只能辞职在家一门心思带孩子。喜庆其实特别乖特别好带,饿了会蹬蹬腿,困了就睡觉,拉屎撒尿了也都只是蹬蹬腿。玉英知道,孩子哭、闹脾气、折腾大人也都是需要力气的,喜庆连这些力气都没有,可见是多么的可怜,让她心里直泛苦水。

平日家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声音头都没一个,一点不像是一个有走脚畜生(孩子会走动后,四处乱跑,称为走脚畜生)的人家。村上很多妇女同情玉英的遭际,只要有空闲,都会来她家陪她一会。特别是餐头前后,总会有妇人过来,轮着帮玉英抱一会喜庆,以便让她腾出手来吃餐头。

以前毛倌和玉英两个人做工挣钱,结婚空下来的债务还起来也快,现在怀孕生孩子,给喜庆看病,玉英在家带喜庆,只有毛倌一个人在砖瓦厂上班,生活里出项多了,进项却少了,经济难免吃紧起来。毛倌可怜妻子,玉英心疼丈夫,夫妻俩又都觉得格外对不起喜庆,只恨无计可施没法可想,就这么瘫巴掉到了深井里,有今朝没明天般地熬着。

这期间,毛头也结婚了,彩凤也嫁人了,几乎同时生了孩子。毛头老婆小晴生的是女儿,彩凤倒是为夫家生了个倪子。火坤老嬷平日里总往彩凤家跑,不仅小晴看着来气,本村人和彩凤村上人也出来说公道话,认为火坤老嬷照顾自己女儿比媳妇用心,以后到老了难道也让女儿女婿服侍在床边嘛?说的人多了,架不住彩凤也劝,火坤老嬤终究是一张老脸挂不住,不好意思再往女儿家跑。

小晴是读过书的,不比玉英只念到小学五年级,人有眼力见识,性格也着实厉害。火坤老嬷平素忌惮小晴的牙尖嘴利,在老二媳妇面前总是提心吊胆让三分。比如老二家生了个闺女,她想鼓动老二家生二胎,毛头有点被说动心了,和小晴商量的时候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小晴觉得还是生女儿好,省了不少心,如果是儿子,帮儿子讨个媳妇多难啊,娘老子要蜕掉三层皮。

这话正是平素火坤老嬷经常在儿子媳妇面前摇尾巴说的,敲边锣打边鼓,为的是标榜自己的劳苦功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火坤老嬤听到媳妇话里有话,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像遭霜打了的茄子,从头到脚都是蔫的,走路都贴着墙壁根走。

小晴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不生二胎,在这件事上油盐不进,寸步不让。火坤老嬷于是只得退而求其次,极力鼓动玉英来生第二胎。由于头生子不是健康人,乡政府给出指标,玉英是可以拿到第二胎的准生证的。问题出在玉英那里,她不想生第二胎,现在的这个喜庆就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生了第二个,除非自己有三头六臂,否则如何带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