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身后之事(第9/14页)

他只能放弃大脑。他不得不忍痛割爱。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他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洒脱地放手。他很怀疑自己是否能控制住对这些切片的情感。他甚至感觉,仅仅是看着它们,把玩着它们,都像是往伤口上撒盐。而事实上,麻省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都在担心同样的事情。安内瑟辞职之后,他致信麻省理工学院主管研究的副校长玛丽亚·祖贝尔(Maria Zu-ber),告知她自己已经辞职。还表示他希望彼此可以“就病人H.M.大脑剩余组织的未来计划进行合作”,安内瑟的大脑观测所,或许还能以某种方式持续地发挥作用。而这被麻省理工解读成了一种隐秘的威胁,关乎还存放在安内瑟那里的剩余大脑组织的安危存亡,因此这封信引发了两个学校的高管和律师之间的频繁信件往来。“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表达我对麻省理工做出的关于H.M.大脑组织的一切研究成果的关心。”这出自一位麻省理工学院的律师写给圣地亚哥分校同行的信件。“安内瑟医生写给祖尔贝教授的信件似乎暗示着,他可能会对脑组织的未来研究进行单方面行动。”而圣地亚哥分校对麻省理工学院的回复,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背地里却暗流汹涌。“看来你也经历了一段被亨利大脑的轰动所逼疯的日子吧,”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一位官员写信给他的另一个同事。“我认为在这事儿过后,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好好放松。”

最后,安内瑟的前任院长声援了他,接着还向他在圣地亚哥分校的同事们致以令人宽慰的声明。

“我刚和雅格布通过电话,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他写道。“在所有的H.M.材料中,只有那些不需要冷冻或是其他保护措施的切片才被移送出了放射学成像实验室。而其他材料都还在实验室中,一直被妥善保存着。安内瑟会在下午4点,和那些切片一同在放射成像实验室中等待着你们。”

4点钟很快就要到了,而安内瑟仍然在打包着那些切片。每一件,对他来说都是精巧的工艺品,是他职业生涯的荣耀巅峰,是他苦心孤诣大量工作的产物。他想起过去几年中自己的旅程,从严冬清晨在马萨诸塞那拥挤的解剖室,到那般不寻常的捷蓝跨国班机,旁边的座位上便放着那个冷却器。从他向全世界直播那场切片,到牺牲大量私人时间整夜待在实验室,听着埃尼奥·莫里康内的歌曲,将那些漂浮在他跟前的小小粉色脑组织切片分离开来,最终安置在玻璃板上。

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全部自我了,他感到很难放手,因此他会竭力反对阿马拉尔和科金带走他的切片和数据。他渐渐懂得,对于科金来说,这是场关于控制和赞誉的战争;而对于阿马拉尔,这是为了获得他从未拥有的极其重要的收藏品。安内瑟若是对自己坦诚,那么他会承认,他曾考虑过把大脑留下,或者至少留下其中一些漂亮的切片吧。安内瑟的自我,给了自己一种主观的占有欲望,也是一种出离愤怒的感觉。现在他试图让这些感觉冷却下来。最近他开始练习瑜伽。在他的巅峰状态,他相信科学会是一种公众的信任。不过,这显然并不容易。每个人都乐于去谈论“开放数据”,但是当真的面临着这种情形时,有多少人愿意就此拱手让出他们耗费多年心血的产物呢?

他必须得试试看了。

情人节快到了,他一直在听一个网络广播电台,这个电台接连播放着一些对抗情人节的歌曲集锦,歌名都是诸如《你他妈的》(Fuck You)、《邪恶的女人》(Evil Woman)和《不再想你》(Over You)此类的。他一张接一张反复检查着那些脑切片,耳边放着苦涩的歌曲。接着,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意识到,他的感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他意识到,他好像已经在某时某地,在某种意义上放弃了这场漫长而荒诞的奥德赛。看着那些脑切片,他开始想象着今后的50年甚至更漫长的时日,想象着会有一些满怀热忱、意气风发的年轻学生,或许会在某个地方拿着这样一张组织学艺术品将之放到灯光底下,啧啧称赞着它那长久犹存的历史感、精妙感和神秘气息,感叹道,这些艺术品可千万不要再被独占、被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