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第6/11页)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引起这样的仰慕。”卡利普鼓起勇气说。

“你骗鬼啊!你一辈子的文学事业就是仰赖人群中像我这种马屁精。你回信给读者,向他们要照片,你检查他们的笔迹,你假装要泄露秘密、文句、神奇字眼……”

“全都是为了革命,为了审判之日,为了救世主的到来,为了解放的时刻……”

“然后呢?当你放弃之后又该如何?”

“啊,至少读者们终究还能够相信一些东西。”

“他们相信的是你,而这让你得意忘形……听着,我是如此地仰慕你,以致当我读到你一篇特别精彩的文章时,会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泪流满面。我会兴奋得坐立难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到街道上走动,满脑子想着你。不只这样,我想你想到超越了幻想的界线,甚至在我迷蒙的脑海中我们两人之间的分野已经消失。不,我从不曾过分地以为自己是文章的作者。请记住,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然而在我看来,似乎我也有所贡献,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一种太复杂而解释不清的方式,我也参与创造你那些精彩的句子、聪明的创新和概念。似乎如果没有我,你就无法生出那些想法。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从我身上偷了什么东西,而且丝毫没有想过要征询我的同意。我不是说胡儒非教派在我心底产生的种种启发,也不是说关于我在我所写的书的最后面发现的道理,我一直找不到人愿意出版这本书。反正它们都是你的。我想要讲的是,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共同想到同一件事情,就好像你的成功我也有份似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卡利普说,“我也写过这类的句子。”

“对,在你那篇因为一时不察而又重刊一遍的可耻文章里。但你并没有真正明白我的话,要是你真听懂的话,你早就插嘴了。那就是为什么我要杀死你,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你根本不懂还装懂,因为你根本不曾与我们相处过,却嚣张地把你自己灌输到我们的灵魂中,趁深夜出现在我们的梦里。这些年来,我狼吞虎咽地阅读你所有作品,逐渐相信自己对这些优秀的文章也有所贡献,然后不时地,我会回忆起当我们还是朋友时的美好时光,我们曾经一起谈论——或者有可能曾经一起谈论——那些相同的观点。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不停幻想着你,因此每当我遇到你的仰慕者时,听到他们对你的满口赞美就好像是对我说的,仿佛我和你一样出名。关于你神秘私生活的谣言,似乎证明了我不只是另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受到你神一般的影响力所感染的人,似乎我也和你一样是个传奇人物。一点一点地,因为你的关系,我将变成另一个人。最初的几年里,每当我在公共客运渡轮上听见有些市民边看报纸边讨论你时,我就会忍不住想大声说:‘我正好认识耶拉·撒力克,还熟得很呢!’然后向他们透露你和我共享的秘密,得意地享受众人的惊奇和崇拜。后来,这股冲动变得更加强烈。只要遇到有什么人在读你的文章或在谈论你,我会忍不住想当场宣布:‘先生们,耶拉·撒力克就在你们附近,非常近,事实上,其实我就是耶拉·撒力克本人!’这个念头就如波涛汹涌,让人无比陶醉,以致每每我准备开口表白时,心脏就开始狂跳,额头也冒出大滴的汗珠,一想到惊愕的群众一脸崇拜的表情,我就几乎要昏厥过去。我之所以从不曾真的带着喜悦和骄傲喊出那句话来,原因不是因为觉得太蠢或太夸张,而是因为这句话光是从我脑中闪过,就已经足够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我曾经是带着何等得意的心情阅读你写的东西,觉得自己和你一样有智慧。人们所赞美的不只是你,也包括我,这点我很确定。我们两个是一起的,远离凡夫俗子。我太清楚你了。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厌恶那些上电影院、看足球赛、赶市集和参加庆典的群众。你认为他们永远成就不了任何事,冥顽不灵的他们最后的结局总是一再地重蹈覆辙。他们一方面是最无辜的受害者,遭遇了那么多令人心痛落泪的悲苦与贫困,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其实正是肇祸的罪人,或者至少是共犯。我实在受够了他们的那些假救世主、他们近年来的几位总理和他们最新的愚行、他们的军事政变、他们的民主、他们的痛苦折磨,还有他们的电影。这就是为什么我喜爱你。现在我忍不住激动地回想,过去每次我读完你的一篇新文章后,胸中就会涌起无比的兴奋,脸上流满了泪水,告诉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爱耶拉·撒力克啊!’一直到昨天以前,我都还像只仿声鸟在唱歌似的,向你证明我记得你每一篇旧作的每一字每一句。你曾经想像过自己会有像我这样的读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