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12/14页)

我们全体站得像一根根木桩,屁股夹得生疼。司令员个头不高,肚子也不像其他首长那么大。他站在我们队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动的地方。那眉毛威严果敢,像两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笔。

“狗在哪里?”他拿眉毛把我们全队扫一遍。不吭声,连鼻息都没有。

“那只狗在哪里?嗯?”司令员大发雷霆。我们中的谁壮了胆说:“不晓得……”

冯队长向司令员打个千儿:“我刚才找过了——楼上楼下都找了,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司令员说:“屁话。谁把它藏了。”

冯队长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个活畜生,不动它至少会叫……”

司令员想了片刻,认为冯队长有点道理。冯队长并不知道我们的勾当。司令员这时意识到如此与我们理论下去也失体统,更失他的将军风度。他准备撤了。临走,他恳切由衷地叹口气,说:“像什么话?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工农子弟兵!搞出什么名堂来了?斗鸡走狗,这不成了旧中国的军阀了?兵痞了?……幸亏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向人民交代?嗯?”

我们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员进了那辆黑色的巨型轿车。事情的确闹大了,我们停止了练功、排练,整天集体禁闭,检讨我们的思想堕落。司令员给三天限期,如果我们不交出颗韧,他就撤冯队长的职,解散演出队。

第三天早晨,冯队长集合全队,向我们宣布:中午时分,司令员将派半个警卫班来逮捕颗韧,然后带它到郊区靶场去执行枪决。

冯队长说:“我们是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天职……”

我们不再听他下面的训诫,整个队列将脸朝向左边——左边有个大沙坑,供我们练跳板的,此时颗韧正在那儿戏沙,戏得一头一身,又不时兴高采烈地跳出来,将沙抖掉。这是它来内地的第一个夏天,架不住炎热,便常常拱进沙的深处,贪点阴凉。它渐渐留心到我们都在看它,也觉出我们目光所含的水分,它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了,与我们面面相觑。

它不知道自己十六个月的生命将截止在今天。

冯队长装作看不见我们心碎的沉默,装作听不见小周被泪水噎得直喘。他布置着屠杀计划:“小周,你负责把狗笼头给它套上,再绑住它的爪子……小周,听见没有?它要再咬人我记你大过!”小周哼了一声。

“别打什么馊主意,我告诉你们,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司令员是要见狗皮的……都听清楚没有?”

我们都哼一声。

颗韧觉出什么不对劲,试探地看着我们每一张脸,慢慢走到队伍跟前。

“你们那点花招我全知道——什么喂它安眠药啦,送它到亲戚老表家避一阵啦。告诉你们,”冯队长手指头点着我们,脸上出现一丝惨笑,“今天是没门儿!收起你们所有的花招!”

颗韧发现这一丝惨笑使冯队长的脸好看起来,它走过去,忽然伸出舌头,在冯队长手上舔了舔。这是它第一次舔这只干巴巴的、没太多特长只善于行军礼的手。冯队长的脸一阵轻微痉挛。颗韧突至的温情使他出现了瞬间的自我迷失。但他毕竟是二十几年的老军人,他定下来,踢了颗韧一脚,那么不屑,仿佛它已不是个活物。

颗韧给踢得踉跄一步,定住神,稍稍偏过脸望着冯队长。那样子像似信非信,因为冯队长在踢的这一脚里流露的无奈,它感受到了。

午饭时我们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两块肉放进颗韧的食钵,我们都如此做了。颗韧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头看完全呆掉的我们。它看见我们的军装清一色地破旧,我们十六七岁的脸上,有种认命之后的沉静。